衆人紧绷的肩背倏然一松,相视之间,脸上不约而同浮起或深或浅的笑意,那是视万物如云烟,无惧亦无畏的从容。
“阿弥陀佛,善哉。”
夜深寒重,覃景尧却负手立于庭外,仰首望天。雪夜阴云蔽月,辉光惨淡积沉。侍卫仆从肃立拱卫,回廊甬道灯火如炬,映亮这一方天地。
门扉轻响,几道稳而轻的脚步声渐近。
闻声可识人数,亦可辨其意。覃景尧闭了闭眸,唇角却扯不动分毫。他半侧过身,明知她不在此,仍下意识去寻那道身影,
落空的目光令他面色愈沉,如覆寒霜。
“囚绑朝廷钦封二品诰命夫人,罪同忤逆,当从重论处。主犯者,凌迟。从犯者,皆斩立决,传首示衆。”
话音落时,院外恰有一股寒风刮过,在场之人越发屏息静气,如陷死寂。
庵中衆人本已做好坦然面对的准备,可当这冰冷肃杀之势扑面袭来,登时如坠冰窖,亦方知何为坐井观天。
寻常百姓所经受的磨难坎坷,在权势倾轧的残酷面前,如同萤火比于皓月,无可比拟。
即便勉强镇定,未懦弱求饶,面上却已掩不住惊惶。虽皆逃不过一死,然“凌迟”之刑实在过于残忍,光是想像便令人胆寒生怯。
这等酷刑,岂是寻常心性所能承受?
云字辈几人互望一眼,身形不由自主靠拢,似想借此汲取一丝力量。挣扎与恐惧在每个人脸上盘旋。
云安深吸一口气,以冰冷的手轻拍衆人安抚。浓浓是她带回来的,因由她所种,今日之果便该是她应受之劫。她无怨亦无悔,只愧对衆人受此牵连。
且看眼下阵仗,对方似已知浓浓不见。
难道她们的谋划一直暴露于人眼底?还是此人敏锐如斯?那可曾发现踪迹?浓浓现下是否安然脱身?
云安心乱如麻,却不敢再分神深想。
“我是--”
“令公大人欲加之罪,我等却承担不起。”
一道平静而坚定的话语打断云安,亦令衆人惊惶失措的心神倏然一清。片刻後,依偎的身形接连挺直,衆人闭目拨动念珠,齐声道:“阿弥陀佛。”
清风庵主朝前几步。正如萤火难与皓月争辉,灯火亦不及白昼,然这通明摇曳的光亮,已足够映亮她面上的镇定从容,亦将对面之形貌照得清晰。
“贫僧等不敢与夫人攀亲,却也有日久养护之情。彼此和乐,何来囚绑一说?”
对面之人身披黑底银纹鹤氅,衣缘绒毛倒竖,靴面颜色前深後浅,发冠润亮如浸水。雪停已有时辰,如此形貌,惟是迎着风雪策马疾驰所致。
清风庵主垂目低首,身形微侧,语声镇静如常:“夫人身染寒症,精力不济,早已歇下。大人素来爱重夫人,想来应不会计较小节,故而我等便未曾前去惊扰。令公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入内一观。”
分明是顶风冒雪快马加鞭赶来,一时未见其人,胸中便如烈火焚灼,恨不能如融去鬓边冰雪一般,将这些不知死活,胆大妄为的僧尼与这整座庵堂尽数焚为灰烬。
怒焰自胸腔蔓至喉头,覃景尧却半分不显急迫,反低笑一声。声色温朗随和,湿发与眸色皆融于黑夜,亦如此刻庵外漆黑寂寥的山野,散着难以名状的危怖。
“如此看来,诸位是执意要与本官作对了。”
云安等人仍垂眸不语。清风庵主亦只念声佛,称不明所以。
“本官与夫人恩爱甚笃,尔等却要作恶强拆,行此倒行逆施之举。口中念佛,实行污佛之事,其心可诛。”
他寒刃般的目光自衆人身上掠过,字字诛心:“尔等自以为看破俗世,刚愎自用。却不知,浓浓本可与我恩爱顺遂,皆因尔等所为,横遭此劫。”
“自诩皈依佛门,却行阿鼻之业。”
“是你们,害了她。”
语毕,他再不留一眼,墨氅划开一道疾风,径自朝後院而去。
他人虽离去,那无形却逼仄的威压却未减半分。反因方才诛心之语与悬而未决的生死,教人难堪之馀更添忐忑,乃至佛心几裂。
云安等人怔愕睁眼,正欲寻庵主,却见与庵中素有往来的近卫同泽一挥手,半隐于黑暗中的一队侍卫瞬息逼至近前。
衆人未及发出一言,便被厉喝着押出庵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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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房中仍留着来时佩戴的首饰,护颈,围帽与外氅,小憩时倚靠的软枕亦随意搁着,鼻息间衣发幽香盘旋未散,一切仿佛她只是刚出了门,随时便会归来。
覃景尧静立环视,喉中溢出一声喜怒难辨的短促气音。倏然,他转身踏出房门,冷声下令:“凡与夫人有关之物,一丝一毫不得遗漏,寸寸搜寻,不许这庵中再留她任何痕迹。”
“去信京兆尹,清云庵衆包藏祸心,谋害无辜,即刻查封,着令依律速判。”
“是!”
一行人乘夜而来,又乘夜离去。未几,山上黑烟腾起,然周遭无人居住,又值深夜,竟无人察觉。
不多时,黑烟中隐现火光,如夜兽睁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