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三言两语交代完毕,又听得文娘姐姐一番殷殷嘱咐,这才婉拒相送,独自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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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东方未晞,兰浓浓已收拾停当。为避人耳目,她未唤别院车驾,独自寻了往日相熟的车夫出城。
至庵外石阶下,另付了脚力钱请人将箱笼擡至月台,劳车夫在山下等候,便挽起衣袖,亲自挪进庵中。
这一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恰逢庵中尚无香客造访,衆人见她归来亦不觉讶异,纷纷上前接过箱笼,暂且搁下手中活计,阖了庵门,齐聚于静室之中。
兰浓浓将银票虔心投入功德箱,方拜罢佛祖,便被拉了过去。她心头蓦地一惊,上次见得这般阵仗,还是她执意离庵独闯州城谋生之时。只是彼时衆人殷殷叮嘱,眉宇间尽是难舍之意。
而此次,衆位姑姑神色肃穆,目光如炬,她独坐一隅,被衆人灼灼视线所围,竟如置身公堂,颇有几分三司会审的压迫之感。
思及此行目的,兰浓浓心头不由一虚。她眼睫微颤,暗忖莫非昨日林大哥表面应允,背地里却已向姑姑们透了风声?
喉中莫名有些发干,她缓缓咽了下,局促干笑道:“姑姑们怎麽这般看我,可是,有事?”
衆人相顾默然,忆及昨日林公子派人送来的信中所言,无不气血翻涌,
清风庵主眸光如水,缓缓扫过衆人,几人这才强自按捺心绪。
云安适时开口:“林公子已查得那姚公子底细,浓浓可知晓了?”
兰浓浓谨然颔首,轻声道:“昨日我已拜会林大哥,听他说,姚景的身份确如我先前向姑姑们所讲,并无虚假。”
云亭愠声接道:“那你可知那姚公子曾有过婚约?”
兰浓浓愕然一瞬,此事她确实不知,不过时下风俗,多喜在襁褓之中便缔结秦晋之好,以姚景这般年岁与品貌,有过婚约倒也不稀奇。
心中虽因他未曾坦言此事略感不适,转念却又释然,终究是前尘旧事,重提不过徒惹烦恼,叫人不快罢了。
兰浓浓心中通透,还能露出笑来,“姑姑也说是曾有过,而非现在有,我与他交往时,他清清白白并未与何人有半分牵扯不清。”
“那浓浓可知,他自解了婚约,便辗转四方,至今未再议亲?似在玉青这般驻足,恐非首次。其家世来历虽真,然你我所得,不过是他愿示于人前之事。其中隐衷,除却他自己,又有谁能知晓?”
云宁话音方落,堂中衆人见她面上从容之色渐褪,不由暗自舒怀。彼此目光交汇间,俱含几分庆幸,举凡女子多难容眼中砂砾,遑论浓浓这般爱憎昭然之人。
兰浓浓确实如衆人所料,心绪大乱,感情之中容不得半点瑕疵,她不由得辗转去想,他至今未娶,可是对那前缘未能忘情?当年缔约,可是因极钟爱那名女子?曾几何时,他是否也如今日待她这般温存体贴?
那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可有倾国之姿?可是蕙质兰心?家世门第又是否正相配?一念及此,便如百爪挠心,再难平静,
更似野火骤起,顷刻燎原,争胜之心再难遏制。
兰浓浓倏然阖目,待再度睁眸时,那双惯常灵动的眼眸竟灼灼如炬,迸射出从未示人的锋芒。
若他心中仍存旧影,她会让他彻底忘却。旁人纵有千般好,她亦不逊分毫。前尘往事皆如云烟过眼,人岂能困守往昔?唯当下光阴与来日方长,方是至要。
而今,他们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兰浓浓既已倾心,自当披坚执锐,捍卫这份情缘。
更不会因事态未明,便妄下论断,独断专行,亦不会畏首畏尾,梭巡不前,轻言退让。
她心中如是想,擡首时将所思坚定道出,眼底如有星芒流转,粲然生辉,语声清越如金石相击。
衆人闻她此言,虽震撼却不觉意外,她向来如初升朝阳般明烈鲜活,纵使风雨加身亦难折其芒。虽忧思未消,然眼底欣赏之色愈浓,终究还是将肺腑之言娓娓道来,
“你二人未定名分,你去寻他,以何种身份前去,他走时可与你提过婚事,日後欲以何种身份待你?你这般信他,他便是急着离开,两月光阴已过,若存真心,早当亲迎或遣人相接,何须你跋涉千里自往寻之?”
面对连珠炮似的诘问,兰浓浓始终主意坚定,应对从容,“姑姑们也知我们相识不过数月,谈婚论嫁为时尚早,即便他来求娶,我亦还无心想嫁。而他人虽远在龙朔,但我二人却书信不断,我今欲前去,全因我不愿忍受相思之苦,”
“自我来到这里,便从未踏出过玉青地界,犹似困守樊笼,坐井观天,故我亦想在有生之年,见一见这太平盛世之下,南北迥异的风土人情,秀丽山河。”
“我知我定有思虑不周之处,但有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纵有千般道理,终不及亲身历之,切身悟之。”
这番话落,堂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衆人虽知她聪颖,却仍不免将她当作需精心呵护的娇花。谁曾想,她竟通透如斯,字字珠玑,令人恍然惊觉。
由此亦可见,她前去龙朔之心,何等坚决。
衆人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怔在当场,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端坐上首的庵主。
清风庵主默然片刻,只问她:“龙朔距此一千三百里,关山迢递,舟车劳顿,你从未远行,当真受得住?此去寻他,他与其家人将以何眼光待你?须知龙朔乃他根基所在,彼处谁人不识君。若这两月间他心意有变,你当如何自处?纵使相见,又能如何?”
“他出身龙朔豪门,即便你二人情意坚贞,能冲破门第之桎梏,然我与你衆位姑姑鞭长莫及,再难为你倚仗。你可曾想好要离乡背井,独留京都面对风刀霜剑?你与他之情,可足够值得让你孤注一掷?”
清风姑姑所言虽字字锥心,然兰浓浓却从那严苛话语中,听出了几分转圜之机。她眸中倏然亮起灼灼光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振。
她脊背挺直如青松,下颌微扬,双手端然置于膝上,眸光清亮如雪,声若碎玉,“若连这区区奔波之苦都受不得,倒要叫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此去寻他,只为全我二人之情,此情发于本心,不涉门第,更与世俗眼光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