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痛意未消,她更不愿再多费唇舌,当即转身便走。行至门前,瞥见几步外垂首静立的同泽,蓦地想起方才他被自己威胁不得通报,无可奈何方跪地请罪的模样,脚步不由得一顿。
她倏然回头,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刚才是我拦着人不让报信,你要怪就怪我,有气冲我来,整日迁怒旁人,算什麽英雄好汉!”
说音落下,人已如流星般转身离去。覃景尧缓步踱至廊下,望着她那翩然远去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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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府门遭朝廷重臣府卫强闯之事,已如野火般传遍京城。此举无异于公然掌掴皇室颜面,更遑论衆目睽睽之下强行掳走天子亲封的郡主,嚣张气焰令人发指。
当日便有御史持笏入宫,痛陈尚书令覃景尧纵奴行凶,目无纲纪三大罪,字字铿锵,声震丹墀。
夏日炎炎,天子本就倦怠政务。先是仁亲王府递牌子入宫陈情,後有言官连连上本参奏,已惹得圣心烦躁。
谁知这般闹得满城风雨的争端,追根溯源,竟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
仁亲王虽随後入宫周旋,意图将风波压下,然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若朝廷就此轻轻放过,皇室颜面何存?天子威严又何在?
更何况,覃景尧年少时便以天资卓绝闻名,出仕十馀年来从未行差踏错。他以君子之智匡扶国政,身负辅国重任,岂能因儿女私情而误了朝廷大事,失了为臣之智?
“。。。一个女子罢了,竟值得你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你身为朝廷重臣,朕亲封的承安侯,本当以身作则,为百官立范。如今竟在衆目睽睽之下藐视皇亲,强掳郡主,这叫天下人如何心服?叫百姓如何看你!”
“赤狄王臣尚未离京!你作为尚书令,百官之表率,非但不谨言慎行,反倒自污名节,难道要让异族看我上朝笑话不成?”
天子眸光一沉,将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之上,“你可知今日多少言官的折子堆在朕的案头?字字句句都要朕治你的罪!”
“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却竟如此荒唐!”
御案之後,天子负手而立,一臂挥斥,痛心疾首。殿下被急召入宫的覃景尧,背脊笔直垂眸跪地,面上犹无半分悔意。待天子怒斥声落,他竟擡眸直视天颜,目光清定如寒潭静水,
“臣今日冲动行事,甘愿领罚。”
“。。。。。。”
“你脸上,这是?”
他方才进殿时便一直微垂着头。天子病体乏力,目力不济,虽只相隔数步,竟也未曾察觉。直至此刻他擡起头来,那半张脸上赫然几道绯红的指印,才猛地撞入天子眼中。
天子甚至疑是自己眼花,一时竟顾不得方才的震怒,上前两步扶住御案,微俯下身又细看了一眼,那一道已泛出紫痕的掌印,仍清清楚楚地烙在他脸上。
如是终于确信,他亲手抚养,视若半子,倾尽心血,方扶持起来的国之柱石,官居二品,统领百官的尚书令,竟被人一掌掴在了脸上!
“放肆!”
天子勃然大怒,猛地一掌击在御案之上,震得笔墨纸砚俱是一颤。那震怒之态竟比先前训斥之时还要强烈数倍!
那指痕纤细小巧,一望便知是女子所留。天子见状怒火更炽:“你脸上这伤,莫非就是被那女子打的?你竟昏头到容她如此放肆!你容得,朕绝不能容!”
“单凭她胆敢掌掴朝廷重臣这一条,朕便可直接杖杀了她!”
覃景尧眸光骤然一冷,擡眼直视天子,竟当场顶撞了回去:“诚如陛下所言,臣甘愿受她掌掴,还生怕自己皮糙肉厚,震伤了她的手。今日犯纪,臣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但臣的私事,即便是陛下,也无权过问。”
“覃景尧你放肆!”
天子身为九五之尊,天下臣服,何曾受过如此顶撞,竟是怒极反笑,“这天下有什麽事是朕不能管的?莫说是你的私事,便是你这个人,朕要过问,你也得跪谢天恩!朕便是执意要杀了她,你待如何?!”
覃景尧闻言目光如淬寒刃,字字掷地有声,“陛下若要杀她,便请先从臣的尸身上踏过去!”
“你大胆!”
天子一声雷霆怒喝之後,身子猛地一晃,竟踉跄着向後倒去。若非覃景尧骤然起身与御前总管一同抢步上前搀扶,只怕这一国之君便要当场气厥倒地!
“这女子,这女子,究竟给你灌了什麽迷魂药,竟叫你,连朕都敢顶撞?”
天子终究病体未愈,经此番震怒,气血攻心,面色骤然苍白如纸,病容尽显。
覃景尧当即喝令御前侍从速传御医,一面搀扶天子于软榻上半卧,挽袖斟茶,双手奉上。待天子接过茶盏,他後退两步,掀袍跪地,垂首沉声道:“臣犯大不敬之罪,顶撞陛下,致圣体不安,臣万死难辞其咎,唯愿陛下龙体康泰,福泽绵长。”
他复又擡起头,目光沉静而坚定:“非是臣被人灌了迷魂汤,而是臣行了恶劣之事,自觉有愧于心。今日种种,皆是臣关心则乱,迁怒旁人所致。臣一人做事一人当,甘愿领受陛下一切责罚,只求勿牵连无辜。”
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见他如此坦然请罪,天子反倒不忍再苛责。那双虽显浑浊却仍偶掠精光的眼睛,凝视下首良久,终是化作一声长叹:“起来罢。”
待他谢恩起身後,方语重心长道:“你若早先能有这般明断,朕又何至于与你动此大怒?你堂堂尚书令,功勋卓着,能与一个女子做出什麽恶劣之事?”
“纵有些许不当,既已将她收在身边,予她荣华富贵,她便该事事恭顺,感恩戴德,岂有反生怨恨之理?”
天子神色稍缓,语气渐沉,“既是你一心维护,朕便饶她这回。但你须牢记,你身为朝廷重臣,志在社稷苍生,断不可因一微末女子,失智乱性,荒废国政!”
覃景尧自是垂首应下。
待私事既毕,天子揉着额角,再度沉声道:“若只是寻常仆役小民,量也不敢有人非议。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派府卫擅闯仁亲王府!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满京城都在传你覃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好大的威风,”
覃景尧躬身垂首,双手执礼至额前:“臣不敢,亦无可辩解,惟请陛下公允责罚。”
天子瞥他一眼,恰闻殿外御医已至,终是叹道:“今日之事,虽是宝珍所养孽畜肇祸,然不知者不罪。如今畜生已诛,宝珍亦自请入寺清修赎罪。你虽行事不敬,终究事出有因,且悔过诚恳,。。。朕便念你初犯,便小惩大诫。”
略一沉吟,复道:“若仁亲王不再追究,便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覃景尧当即躬身领命:“臣,领旨谢恩。”
仁亲王早已妥协之事,朝野心知肚明。这般惩处,于覃景尧的俸禄,赏赐乃至万贯家财而言,可谓九牛一毛。分明是雷声浩大,雨点全无。
圣旨既下,满京显贵在唏嘘之馀,却也并未感到意外。苦主既已息事宁人,即便丝毫不予惩处也合乎常理。至于那些受牵连的仆役平民,声微力弱,又何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