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在他面前,兰浓浓从未真切感受过这时代施加的压迫。她亦不自恃拥有站在巨人肩上得来的学识思想,便觉高人一等,妄图掀起什麽波澜。
不合时宜的思想,不会啓人灵智,只会被打作妖邪之说。明知而无能为力的清醒,才最令人痛苦。
英姿姐姐这一脉,家中唯馀其弟一脉男丁。若其仕途似锦,门第根深,于英姿姐姐而言,亦是莫大裨益。
“王公子必定才干过人,方能受到重任为国效力。日後必也能乘风而起,鹏程万里。如此喜事,确是一桩大喜。”
无人不喜闻佳言,尤其说话之人神色恳切,目光笃定,全无半分刻意奉承之态。王英姿笑逐颜开,口中却仍谦逊道“过奖”,“不负朝廷所托”云云。
女子有孕便易疲乏,纵如王英姿这般健朗身骨亦难避免,眉宇间已透出几分倦色。兰浓浓见状,不敢再多扰她心神,再度起身告辞。
王英姿未再强留,只擡手越过茶案拉住她,屏退左右。碧玉等人得示亦行礼退至亭前候命。
兰浓浓轻舒一口气,双手回握,笑望向她,低声应道:“姐姐有话但讲无妨。”
王英姿这才敛容正色道:“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本不该置喙。然日子过得好与不好,终要看自己所求为何。夫君爱重体贴,自是为妻者的颜面。但自己立得住,手握诸多筹码,方是根本。”
言罢微顿了瞬,话锋一转,复又含笑:“我十岁时,曾央求父亲赠马,後来便挑中一匹周岁大的小红马。那马身具千里血脉,性极倨傲。可我既想要它,便须亲自驯服。至今犹记当时使尽诸般手段,呵斥挥鞭,禁水断食,却皆无用处,反被它数次掀翻甩落,手腕脱臼,肋骨摔裂,头破血流,脸上亦是青紫交错。女子颜面何其重要?当时母亲已扬言要打杀它,另择一匹温顺的予我。”
“其实到後来,我已记不清执着于那小红马,究竟是因喜爱,还是不甘。只想着已为它付出如许心力,更流血伤身,险些毁容,岂愿半途而废?”
她说着笑意渐收,看向对面神色微动的女子,问道:“浓浓猜猜,那小红马最终可曾被我驯服?”
兰浓浓不由得对号入座,面庞刹时如火烧灼,脑中血管汩汩鼓动,仿佛下一瞬便要迸裂。她记不清自己是否出声,只觉被握住的手指蓦地刺痛,眸中倏然聚神,听她续道。
“如今我已二十有三,那小红马亦年届十三,长成一匹高大矫健的赤骏。”
“万物有灵,更懂适者生存。许是知挣脱不得,它倒不似初时野性难驯,只是平日懒于理人。我仍要挑它最爱的饲草日日精心喂养,使人细致照料,有时亦亲自为它洗刷梳毛。恐它闷烦生病,还常带它外出驰骋。”
“如此,它心情好了,方赏我个面子,容我骑乘展现千里血脉的良驹神速,我得些许甜头,便觉从前耗费再多心力皆值得,故而更对它加倍上心,乃至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世间良驹万万千,惟它独一无二。再无一匹能令我愿付如许心血。到如今,已分不清究竟是我驯了它,还是它驯了我。”
长长一席话毕,王英姿长舒一气,挑眉含笑,意味深长:“浓浓玲珑心思,想来应有见解。”
桌上茶汤已凉,日影西斜,亭内全然没入阴翳之中。
面上热意渐褪,兰浓浓忽觉微寒,眸中流光轻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勾唇颔首:“姐姐所言,我已谨记在心,定当细细思量。”
王英姿心头蓦地一松,欣慰之色溢于眉宇,又殷殷嘱道:“既已不可逆转,孑然一身便如孤舟,难渡风浪。然若有了船锚,便似定海神针,纵使风起浪涌,亦能安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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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付府出来,兰浓浓实则也有些乏了,但她不愿归去。他许是自觉握住了她的软肋,只要她情愿且允人跟随,如今出门已不再被推阻。
或是受方才一番交谈所动,兰浓浓示意马车驶往西城莲庄碰碰运气。果不其然,庄门紧闭,拒外客于门外。方下马车欲叩门,便见护卫先一步上前叩响门扉,递上名帖予门房过目。
那门房霎时如受惊般急步趋近,躬身深揖,双手与头颅几欲触地,问安後退侍一侧,仍深弯着腰,一臂向门内恭引,
“不知夫人驾临,小人等有失远迎。夫人快快请进。”
至此,兰浓浓方知,这莲池,原是他的。
申时末刻,天色仍明。
一入内,大门便在身後合拢。穿过红木游廊,眼前豁然开朗。望无际涯的碧叶荷花连成一片,于粼粼波光中泛着剔透斑斓的光晕,美不胜收。
兰浓浓失神凝望,不由向前走去。亭亭玉立的桃粉色花苞就生在栏杆之外,傲然孑立,恣意盛放,浑然不知与危险毗邻。
栏内之人只消一擡手,便可将其轻易采撷。
一只指尖泛着淡粉的纤纤玉手,轻轻触上花瓣,一时竟辨不清是手更娇嫩,还是花更秾艳。
近身侍奉的下人多多少少知晓夫人嫁与大人并非情愿,成婚後得大人独宠,却娇弱无力多卧榻休养,更鲜少露面。
而今乍见美人凭栏拈花,面若冰雪,低眉时一点怜惜之色,圣洁温柔之态,不由得令衆人皆晃了神。
兰浓浓未折花枝,目光落向莲湖,漫步行去。
庄中管事在前恭敬引路,侍卫们隔数丈远远随行,唯碧玉等六名婢女各提描粉漆盒近前伺候。
游廊筑于莲湖之上,人行过处发出闷闷踏响,扑鼻花香将人团团围裹,令人沉醉其间。
时光恍若倏忽而逝。
水汽化作幽幽凉意自颈间窜入,激得她微微一颤。肩上立时被披了件薄披风,她颔首示谢,擡眸望天,但见漫天橙黄,落日熔金。
莲庄虽不允外人踏入,然廊下系着的轻舟却显是日日有人打理。漆面洁净,舟身整洁,通体泛着温润木色油光。
刚扶上通往小舟的台阶栏杆,便被人急声劝阻:“夫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