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忘川河
“六爷,沏茶!”
林晚堂翻了翻今早的晨报,二郎腿翘在书桌上,好一副大爷做派。
俗话说“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吴老六往紫砂壶里倒着热水,觉得自己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
秦褚生已然告假一月有馀,江顾文在此期间一共就露了两面,一次是和江老爷子吵架了,另一次也是和江老爷子吵架了,她不想回家,偶尔来借宿一晚。
巡捕房不可一日无主,所以这偌大的地界便全权交由林顾问一人守着,他也从最开始的恪守本分,到後来的知人善用,转变不可谓之不快。
比如吴老六,既然对克数把握精准,那本事就得用在刀刃上,遂荣升为林顾问的“端水大师”。
林晚堂口头叫得恭敬,可办的事儿却越发蹬鼻子上脸,所幸他从码头回来的当晚,就以一己之力赶走了企图取而代之的七爷和八爷,单凭这点吴老六心服口服。
“长三书寓出了桩命案,”吴老六把茶盏递到林晚堂的手边,“林顾问,歇一会儿就去现场吧。”
既然六爷都一改往日“小耗子”的戏称,规规矩矩地唤一声“林顾问”,其他人哪还有不服管的道理?
林晚堂放下报纸,愣是将茶喝出了酒的架势,他拍拍手:“备车,叫一队人跟我走。”
数十个巡捕立刻领命,紧随其後。
到了长三书寓,林晚堂第一时间让人封锁了现场。金诺诚正在检查尸体,听到动静擡头和林晚堂打了个照面,“林顾问。”
死者是个女人,她还睁着眼,脖子上的弹孔尤为明显。因着死相骇然,没有人敢上前收尸,所以任由她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血里,一头乌黑的青丝遮住了她的脸。
等金诺诚检查得差不多了,林晚堂解开自己的大氅,鸦青色的呢料盖在了女人苍白的身躯上,他好心替她整理鬓发,却在指尖碰到耳际时猛然顿住。
林晚堂踉跄着後退,不免惊动了吴老六,“林顾问,”吴老六连忙扶稳他,“怎麽了吗?”
都说眼见为实,但林晚堂似是不愿相信,他死死盯着大氅下露出的半截前额,喃喃自语般问道:“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翻找卷宗的沙沙声在身旁炸开,巡捕并未察觉林晚堂的反常,于是按老鸨交代的笔录如实汇报:“死者名叫许梦兰,女,二十八岁,原是庆馀堂的歌女,今日凌晨被一枪毙命,根据子弹型号可以推断出是狙击枪。”
“许梦兰……”
吴老六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怔,他掀开大氅的一角想再瞧上一瞧,却被林晚堂拦住了动作,“六爷,让她安息吧。”
吴老六的手僵在半空,“她是二哥的那个相好……”
“不管是谁,死者为大。”林晚堂说话的时候忘了屏息,腥气霎时充斥了鼻腔,冲得人头晕。他让巡捕拿来担架,“把许小姐带回巡捕房,准备验尸……”
最末一字的尾音被皮鞋触地的钝响湮灭,一袭酒红色西装宛如新鲜的刀伤划破了灵堂。
“不用验尸了。”
秦褚生从二楼厢房的台阶上信步而来,马甲间的怀表链摇摇晃晃,表盘停在了十点二十七分。
时隔一个半月,林晚堂终于又见到了秦褚生,不过是在长三书寓的凶杀案现场。
“案子已经结了。”秦褚生稍稍背身,避开水晶吊灯直射的光线,仅留给林晚堂一个朦胧的侧脸。
林晚堂愣在原处,他纤长的睫毛垂下,纷繁又落寞的情愫几乎快要从眸间溢出。秦褚生投去目光的瞬间,他从那双炽热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冷漠而疏离,格外的不近人情。
但于今时今日,他却也必须违逆本心,说一句:“辛苦林先生白跑一趟。”
“二爷……”林晚堂的舌根泛着苦涩,这个一度叫惯了的称呼仿佛化成了一摊血,混着曾几何时的犬吠一并咽下。
长三书寓的水晶吊灯太亮了,亮得林晚堂看不清秦褚生藏在镜片後的眼睛,只有怀表秒针的走动声格外清晰。
滴答丶滴答……
好像四十五天的光阴都从表盘上悉数淌落,汇成了那条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忘川河。
消失多日的秦褚生终于现身,没人想到他办的第一件事儿,居然是裁撤了林晚堂的顾问职务。
“林先生这半年费心了,作为报酬,我会再付你一百大洋,预祝林先生日後一顺百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