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任由林晚堂拽着往前走,步履轻快。在拐过街角前,却还是没忍住回首望去。
巷口空寂,暮色四合。
哪里还有什麽算命摊?只有一缕残阳如血,孤零零地照着巷子,好像一切都是日光倾斜时,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罢了。
这麽一番波折後,朱雀楼内空了不少,只馀林晚荣一人独立堂中,灯光将他的身形拉得修长孤直。这时一个警卫跑进来,说是在钟楼地毯式搜了一遍,并未发现狙击手的踪迹。
那警卫汇报时战战兢兢,唯恐上尉迁怒于自己。谁知林晚荣居然还笑出声来,到底是秦褚生技高一筹,他这是赔了小弟又折兵。
另有警卫愤愤不平道:“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戏弄上尉。”
“刀口上舔血的人,有什麽不敢的?”林晚荣收起枪,“我倒觉得这秦探长有点儿意思,定然不是个池中物。”
似是将局势彻底参悟,他转身一挥袖,“也罢,回去吧。”
林晚荣回到北平的四合院时,腊月的寒风吹开了朱漆大门,恭迎二少爷的归来。二少奶奶即将临盆,府内弥漫着一种隐秘的焦灼。他脱下军氅,还未拂去满身的寒意,就听接生婆前来报喜:“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少奶奶生了,是个男孩!”
“呜哇——!”
啼哭声洪亮有力,划破了北地沉闷的天空。
孩子的五官尚未长开,蜷缩在锦绣襁褓里,被二少奶奶抱在怀中轻轻摇晃。林晚荣站在槛外,望着乳母和丫头们进进出出,一种奇异而汹涌的情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孩子是林氏血脉的延续,林晚荣理应高兴才对,奈何世道越来越乱,他回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这孩子就像一株生不逢时的幼苗,出生便扎根在深不见底的泥潭。他为儿子取名为“靖安”,愿山河得靖,家室得安。
然而,这难得的团圆脆弱如琉璃,须臾之间就被南方的惊雷炸得粉碎。
孩子还未满月,铅字就刻满了报纸的头条,宛若不祥的乌黑鸦羽,散在北平的街头——沪上告急!日寇犯境!闸北已成交锋之地!
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八日的深夜,枪炮撕裂了上海滩的霓虹,一二八事变的烽火高燃,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悍然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它不再只是历史书里虚无缥缈的标记,它化作冰冷的电文丶紧缺的物资丶以及同僚之间匆匆交换的眼神,无孔不入地渗进北地的严寒。
林晚荣安抚着哭闹的幼子,他感到自己几乎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喜得贵子的父亲,另一半则是被国难召唤的军人。胸口的温暖如此真实,而远方被血染红的旗帜却更加不容忽视。
与此同时,战火也席卷了千里之外的上海。
秦褚生推开办公室的窗户,扑面而来的并非黄浦江的水汽,却是一种浓烈的硝烟味儿。远处,闸北方向的天际被火光映成诡异的橘红,爆炸声伴随着强烈的震感,间歇性地撼动着脚下的土地。
乱世之下,一切秩序都在迅速瓦解。公共租界虽暂得偏安,却也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帮派倾轧丶趁火打劫的案子愈演愈烈,巡捕房的人手早已左支右绌,整日疲于奔命。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极度的恐慌中,一种“保平安”的说法,于上海滩悄然流传开来——须得去香火鼎盛的寺庙诚心求一张平安符,再以鲜血浸染符纸一角,最後将此血符放入枕下香囊,所求之事便可成真。
也不知是哪个假何尚的妄语,传得神乎其乎,全城老百姓都听说了个大概,连巡捕房也不例外。
“如果真这麽灵,黄浦江里就没死人了,现在白外渡桥挤满了难民,他娘的都快堵到吴淞口了!”
对此,吴老六简直嗤之以鼻,见秦褚生从旁边经过,他随口搭话:“二哥,侬讲是伐?”
秦褚生惊醒一般,也没听清吴老六问的什麽,只道了声“是”,匆匆转身上楼了。
“秦探长!不好了!”
这几天的案子一桩接着一桩,秦褚生好不容易才得了清闲,唐小强就连滚带爬地撞开了办公室的门,“出大事儿了!九爷丶九爷杀人了!”
消息骇人听闻——高耸的城门楼子上,竟并排吊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一颗是势力颇大的七爷,一颗是素有权谋的八爷,还有一颗留着前清的辫子,花白干枯的长发覆住了面容,仔细辨认,那扭曲僵死的五官,赫然是早已金盆洗手的三爷蒋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