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七步
莲花七步,衣冠葬乔木。
林晚堂回到北平已一月有馀,年关过完,转眼便到了暮春三月。
林晚妤日渐忙碌,终日不见人影,林晚荣仍在前线打仗,唯独他成了这深宅大院里的闲散少爷,没两天就尝遍了北平的烈酒,浑浑噩噩半晌,醉生梦死几遭,十里洋场的恩怨情仇,似乎真的渐渐忘却了。
奈何关节的隐痛缠绵不绝,仿佛替他记住了那段一去不回的时光——曾经在上海的民生码头,他学了狗叫,断了双臂,脑袋被系缆石撞开了花……
北方的严冬不适合养伤。冰天雪地的,连屋子里都透着蚀骨的寒气,冻得他夜夜辗转反侧,只能靠喝酒暖身。起初只为求一场无梦的酣眠,直到有一次,他竟在醉意朦胧时见到了秦褚生。自此,这酒便再也戒不掉了。
得亏林府家底殷实,如今初来乍到一个酒鬼,连酒窖都空了大半。可怜二少奶奶一介妇道人家,帮林晚妤操持家业的同时,还得记挂着吩咐下人及时添酒。
这日午後,东院里有人抽烟,夕阳斜映进来,被青白的烟雾一罩,宛如蒙了尘的静物画,陈旧而暗淡。林晚堂一只手肘支在炕桌上,另一只手夹着象牙烟杆,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二少奶奶说话。
“晚堂,你大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家里还有几本账……”二少奶奶斟酌着开口,“你能不能帮嫂子看看?”
“嫂子,爹本就打算把我往废了养,您又何必吃力不讨好,让我插手林家的事儿。”林晚堂心如明镜,他这位二嫂时常寻个由头让他看账或者写信,赴商会也执意要带他一起,美其名曰说是帮忙,实则是真怕他被养废了。
二少奶奶望着林晚堂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声叹息。林家的两个儿女皆是人中龙凤,偏偏生出林晚堂这麽一根爬错藤的秧子,长成了那副歪德性。她刚嫁进来时,只觉得这小叔子性情乖僻,不愿深交。但现在细看,他与林晚荣的样貌虽有几分相似,内里却截然不同。
关于林晚堂在上海的事情,二少奶奶先前偶有耳闻,据说他傍上了一位探长,误打误撞破了几件大案,两人身边总围着一群巡捕房的狐朋狗友,闲来无事还会流连风月场所……纵然听着不正经,但独属于少年的鲜活和逍遥,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从林晚荣周身寻到的。
二少奶奶回过神,发现眼前的林晚堂半倚在炕头,他把手缩在袖子里,时不时吸一口烟,那份难能可贵的意气风发早已泯灭,满身的锋芒也在他迈进东院时被消磨殆尽,甚至比常年征战的林晚荣更显沧桑。
尤其最近入了春,雨下得少了。二少奶奶让下人把冬衣收起来,换成轻薄的羊绒开衫,可林晚堂照旧裹着各种棉衣,人也日益清瘦。大夫每次请脉,总叹他体虚畏寒,不宜出门。他也就借坡下驴,整天窝在自己的东院发呆。
林晚妤安置的仆役全被他赶了出去,他有手有脚,不习惯被人伺候。家仆们私下议论,都说小少爷变了。
林晚堂的确变了,变得寡言,变得沉稳。即使他等不到秦褚生的只言片语,也未曾轻举妄动。
东院不算偏僻,但终日鲜有阳光,他在挨着南门的角落寻了处“风水宝地”,亲手种下一株栀子树苗,日日修枝灌溉,从不懈怠。栀子树生在南国,于北平极难成活。但林晚堂非要守着那点脆弱的绿意——等新中国成立,还有十几年的光景,足够这棵小树苗亭亭如盖了。
只盼到那时候,红旗招展,秦褚生会如约来接他,待春风又起,栀子花迎风落满窗台,就像当初在上海的别墅一样。
可惜他的胳膊不争气,一次铲土时碰到块儿硬石,他力度使猛了,关节便“咔”的一声脱了臼。刚开始他还和自己较劲似的硬扛,死活不肯就医,拖了几日不见好转,还肿得更严重了。
二少奶奶知晓後急忙请来大夫,好说歹说才把关节归了位。检查完伤势,大夫摇头断言:“这是习惯性的毛病,不能再干重活了。”
那些仆役又被二少奶奶塞回了东院。林晚堂没再推托,安安分分地被人伺候着,只是给树苗浇水松土的活,他从不假手于人。
旧伤迟迟未愈,北平稍一飘雨,就疼得他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连喝酒都不管用。大夫换了好几茬,药方开了一大堆,却根本没有起色。二少奶奶心生怜恤,背着丈夫悄悄教他抽了口大烟,夜里若实在难熬可以止痛。
这玩意儿但凡一沾就戒不掉了,林晚堂在桌角磕了磕烟杆,倒出一捧烟灰。“嫂子,”他的嗓音被烟熏得发哑,“我以前给人当过账房先生,如果账太乱算不清,您拿来就行,不用告诉爹,就让他以为我被养废了吧。”
这声“爹”,林晚堂原本也是不肯叫的,架不住被关在祠堂不吃不喝地跪了两天,最终也被迫妥协了。
“晚堂,嫂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二少奶奶顺手拿走烟杆,不让他再抽,“你想不想听?”
林晚堂也没上心,只配合地问:“什麽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