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八苦
沉沦八苦,步步痛彻骨。
林晚堂仰起脸,晚春阳光正好,却照得他遍体生寒。人来人往的嘈杂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骨节寸寸冻裂的声响——原来所谓的“龙凤呈祥”,不过是把曾经叱咤上海滩的秦二爷,活生生折断满身铁骨,硬塞进这套不合尺寸的喜服里,血和朱红融为一体。
看林晚堂一副高兴傻了的模样,二少奶奶担心他忘了正事,于是小声提醒:“快到中午了,你们先叙叙旧,待会儿记得陪爹吃个团圆饭。”
林晚堂只觉昏昏沉沉,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径自逃出了院子,任凭二少奶奶在後面怎麽喊也不肯回头。
谈及这门婚事,连下人们都叹小少爷是个孬的,秦褚生才刚一过门,他这“新郎官”倒跟见了账主子似的,连人影都寻不着了。
相较之下,秦褚生却从容得一如既往,林晚堂迟迟未归,他也不去寻,只静坐窗下,不时望一望小院的景致。
林晚堂所住的东院是四合院最偏的东南角,院内有三间瓦房,周围是三堵泥墙,冷冷清清的,养不活什麽花草,唯独南门的那株小树苗长得正旺。秦褚生进屋时,桌上备了一壶乌龙茶和一碟子酥糖,取个“鸿运当头”的彩头,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喜庆。
这几日舟车劳顿,他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盹儿。半梦半醒听到推门声,秦褚生立时警醒了,感知到来者并无恶意,他索性没睁眼。那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将一条柔软的绒毯盖在他背上。困意再次侵袭,秦褚生放下支着额头的手,伏在桌角睡沉了。
林晚堂替他掖好毯子,就在旁边坐下,托着腮凝望秦褚生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进里屋,把床上铺的“枣生桂子”悉数扫落,然後褪下那身龙纹喜服,换成了离开上海那天穿的西装三件套。
正午时分,有丫鬟前来扣门,“三少爷,老爷练完字了,大小姐也马上到家,快开饭了,就差您和……”她咬了咬舌尖,硬着头皮说,“您和三少奶奶了。
短短四字刺进林晚堂的耳膜,听得他眼前发黑,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丫鬟连忙搀他回屋,“大夫说您急火攻心,千万不能再生气了,都怪我嘴笨……”
其实林晚堂并无怒意,他缓过那阵眩晕,语气淡然:“以後叫他‘二爷’,记住了?”
丫鬟一愣,“三少爷,您这是……”
“算我求你,成吗?”林晚堂放低姿态,早已没了当初在上海的“狗仗人势”,他本以为这种叫法不合规矩,不料丫鬟却抿唇一笑,灵巧地改了嘴:“那您和二爷先歇着,我去迎迎大小姐。”
一声“二爷”叫得十分顺口,竟分毫没有逾矩的为难,她虽与秦褚生素未谋面,却像这般唤过他千百回一样。
林晚堂只当是丫鬟机灵,没有深想,转身关了门。
外边分明是个晴天,可他胳膊疼得厉害,脑门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眉骨流进眼里,打湿了视线。他打开床柜,胡乱翻找着烟杆,手抖得根本划不动火柴。
秦褚生还在他身後小憩,若不是实在难受,他绝不会当着秦褚生的面抽这东西。
林晚堂握紧那根烟杆,乌木温润,但遮不住内里的肮脏。从大学到硕士,他学了六年的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鸦片含有吗啡以及二十多种生物碱,成瘾性极强,会抑制机体的抗痛系统,所以脱毒时格外困难。
可笑的是,起初他还不信邪,二少奶奶一教,他就顺势抽了几口,而今就算他想戒,也由不得他了。
林晚堂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海办的一个案子——当时梅九香在庆馀堂唱戏,一次意外被司徒子夏灌了药,半推半就沾染了烟土,後来毒瘾缠身,戒一次败一次,最後竟发狠把司徒子夏吊死在房梁上。
那时他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劝梅九香“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风水轮流转,想来也算报应。
林晚堂此前抽大烟毫不节制,旧伤钻心时,只要深吸一口,神经很快就麻木了,止痛的效果比现代消炎药还猛。更妙的是白烟缭绕间,秦褚生的身影便会朦胧浮现,真实到就连警服都触手可及。于是他靠大烟和幻觉聊以度日,任凭黑膏吞云吐雾,把馀生熏成焦黄。
可惜啊,如今秦褚生真到了眼巴前,林晚堂反倒慌了神,南柯一梦的烟雾散尽,人却不可逆地活在了瘾里,他想为秦褚生留一丝干净的气息,但每呼出一口,都是五脏六腑糜烂的味道。
烟瘾发作时喘不上气,林晚堂感觉太阳xue突突直跳,他捂住自己生疼的肩膀,透过衣服几乎能摸出发热的肿胀,痛感迅速蔓延全身,他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