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什麽仙人?
“村里来了一个仙人!”
"什麽仙人?就俺们这个犄角旮旯大的地方,怎麽会有仙人来?"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就是!”
个高的汉子把柴火抗在肩上,虎目瞪圆:“真真的,俺之前去城里送皮子,那掌柜的说哩。说那仙人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刚刚那老秀才倒在村口就一口气了,被仙人在身上——就这样嗖嗖两下,嗳,老秀才就又可以蹦跶哩!”
猎户把他在城里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一通说,半坡村的村民面面相觑,然後呼啦一声做鸟兽散,急急朝村口跑去了。
不远处的大槐树後,一个头瘦小的少年松开不停讨饶的青山的衣领,拿手背随意一擦嘴角的血,听见猎户的话,心想:仙人?什麽仙人?
他把地上散落的几株药草往怀里一塞,也朝村口跑去。
青山缩着脖子往後爬,躲在被一拳打懵的大山旁边,见乐平走远了,才敢鼻青眼紫的嗷嗷哭,“都怪你都怪你,没事惹这个大魔王做什麽?害的我也被打!”
大山两行鼻血挂在鼻子下面,一拍青山後脑勺,愤愤地说:“俺娘说的对,乐平就是个煞星,一出生克死父母,现在虞老头也要被他克死了,我说的哪里不对?”
乐平早就把被打的大山他们抛在身後,他踮着脚想往人群里挤,心中有些希冀地想:要是他们说的仙人是真的,那虞老头是不是就有救了?
虞老头从小把他养到大,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太好,今年开春,病的更严重了,喝了不少药,床板下藏的铜板也越来越少,但是一直不见好。大山他们说的其实也没错,他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听说是被虞老头在山後一棵大树下捡到的。乐平出神地想,要是仙人真的能治好虞老头,他今年十多岁了,可以学村里人去几百里外的城里找活干,赚了铜板就寄回来给虞老头打酒喝,他就好这一口。
可是还没等他想好赚的铜板怎麽分配,被边上一人胳膊肘捣了一下,就脚下一滑掉进村口桥边的河里了。季春三月,秀草不实,河水冰冷刺骨,乐平的腿陡然一抽筋,咕噜喝了两口水往下沉时看到那个分开人群脱下外衫跟着跳下河的人的脸,心想这个瘦几麻杆一脸褶子的就是仙人?这是什麽仙人?木头成精的仙人吗?
当乐平再次睁开眼,已是傍晚,发现自己躺在平常睡觉的床上,木头精仙人擡头摸了摸他额头,掌心干燥而温暖:“醒了就起来吧,虞丘他想见你。”
乐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虞老头的全名叫虞丘。他下床走到虞老头那里,虞老头已经要不行了。乐平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跪在床边:“爷爷。。。。。。”
虞老头面色晦暗,浑浊的眼睛看向乐平:“小平,爷爷这把老骨头要不行了。。。。。。等我去後,你跟他走吧,他和我是旧识。”
乐平摇头,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倔强的不肯落下眼泪:“我不走,我就在这里,跟你一起!”
虞老头吃力擡手,慈爱地摸了摸他打架又落水後弄的乱糟糟的头发,又望向站在一旁静默的章怀真人,“这孩子交给你了。”说完,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喘不过气,章怀真人右手放在他胸口,一抹微弱的光晕开,虞老头大大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爷爷……”
乐平紧紧抓住虞老头的手,眼底水汽翻涌,大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砸在自己握着的那双布满褶皱和大大小小伤口的大手上。
虞老头死了,乐平把他埋在他们房子後面的小山坡上,那里有一棵高耸粗壮的树,虞老头说他就是在那里捡到的自己。乐平在树上扣了一条布带,想了想不放心又折回去打了两个死结,这样等他以後回来这里,就不用担心找不到虞老头的墓。
章怀真人牵着一只灰白色的毛驴在等他,乐平走过去,这几日他一直不说话,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听村里人说仙人无所不能,连就剩一口气的老秀才都能救回来,那天我看见你手上突然发光。。。。。那你为什麽不施法救虞老头?”
章怀真人低头看着那座新立的墓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
乐平感觉听得懂又听不懂,他想起虞老头死前形若枯木的脸,暗暗握起拳头:“我管他气散了还是聚了,我要是成了仙人,我就要掌握生死,不然还去修个什麽仙?”
小小年纪,就颇有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反叛。章怀真人摸摸他的头。被乐平偏头躲开,他才及木头精仙人的腰间,他仰头看他,又不肯落了面子:“还说你是仙人,仙人不都是腾云驾雾的吗,你怎麽就骑个毛驴?”
章怀真人把他扶上驴背,一笑,木头成精一样满脸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所以管他是腾云还是架雾,白马还是毛驴,最後只要到了不就好了吗?”
乐平抓紧缰绳,心里颇有些赞同,但又不愿意承认,故作沉默不说话。没一会他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方寸山。”
“方寸山是什麽地方?”
“唔,一个不管白马还是毛驴都能到的地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山道上渐渐走远。
乐平跟着章怀真人骑着毛驴一直朝西走,虽然虞老头那日说了和这人是旧识,但他一路上始终提防着,吃饼子吃一半藏一半,喝水让那人先喝,恨不得睡觉的时候都两只眼睛轮流站岗,就怕这木头精仙人会把自己卖了或者半路丢了。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他骑着毛驴,一路都是陌生而新奇的景色。
一日忽然大雨,章怀真人把一件半新不旧的蓑衣罩在他身上,自己就带了顶斗笠。这蓑衣乐平见过,半夜他起来撒尿,实际上是看木头精仙人有没有丢下他偷偷跑路时,章怀就着破庙里的半截蜡烛缝补出来的,上面有几个老鼠啃出来的洞。
乐平看了看风雨飘摇的前路,又看了看木头精仙人头顶那个破了一个洞的斗笠,忽地叹了口气。他把身体缩进干燥温暖的蓑衣里,多日来的警惕也如这口气般散了,接着涌上了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还太小,不明白这情绪缘起何处又该落于何处,他满心苦闷,无法言说。
毛驴背上晃晃悠悠,他眼皮上耷拉下来,有些困意。
“到了。”
木头精仙人突然说道,乐平睁开眼,从毛驴背上擡头茫然四顾,只见一块高六尺的巨大界碑立在山脚下,上面凿刻着“方寸山”三字,视线再往右,一排排石阶依次向上蜿蜒而去,山上草木葱茏,山顶云雾缭绕,一群飞鸟忽地振翅飞远。
乐平不由自主地睁大眼,回头看向木头精仙人:“这里就是方寸山了吗?你们修仙的地方?”
章怀真人笑着点头,乐平跳下毛驴,牵着缰绳随他一路顺着台阶向上走,等他数了一千九百六十一个数时,视线豁然开朗。乐平爬楼梯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反观章怀真人仍气定神闲。他咽了口唾沫,猜想仙人是不是都这样厉害?他慢慢平复呼吸,视线向四周张望,忽然神色一顿,他看向门前一左一右种了两棵树的破败屋子,视线又稍稍放远,後面几间屋子高低坐落,他不由哑然:“这里是?”
章怀真人轻车熟路地拿起门口的竹竿把歪了的匾额拨回正位,又把蜘蛛网挑开露出上面“方外观”三个字,这才摸着胡子颇满意道:“方外之物,莫困囿于方寸之内,这里就是你以後修炼的地方了。”
别人是上了贼船,乐平觉得虞老头是把他托付到了一艘破船。这破船上为首的是一个木头成精的仙人,牵着毛驴去喂草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挽着裤腿脚上泥泞的胖子,胖子是师叔,名通微。通微师叔一手拎着一篮子青菜萝卜,看见塌着肩膀仍一脸怔忪的乐平,笑呵呵地道:“看把这孩子高兴的,都说不出来话了,一路上累了吧,我看都累的瘦了,下巴都尖了。”
“我看这小子是看见师父那间破房子惊讶的说不出话了吧?就那破房子,每逢刮风下雨就要修一回。嗳,师父说你是从一个小山村里来的,那你看是你们的屋子破,还是师父的?”
人未至声已到,门外跨进来两条长腿,一个少年抱着剑靠在门上,他半扎着马尾,耳边一条绑着彩绳的小辫子斜搭在肩上。薛砚辛比乐平高出了一个头,身形懒散,一开口乐平的拳头就不由自主的硬了,莫名的,这厮和大山青山一样让人看着不爽。他瞥了少年一眼,很快又把头撇到另一边,没理他。
师叔拍拍他的肩膀,瞪了薛砚辛一眼,不过没什麽威力,“这小子混不吝的,咱不理他。瘦了没事,师叔我的手艺那叫方寸山一绝,你等我去给你做些好的接风洗尘,保管没几天就养的白白胖胖的。”
“师叔我来帮忙。”门外又走进来一人,方正清挽着裤腿,显然也是刚从地里回来,他冲乐平和善一笑,拎起地上的菜篮子往後厨去了。
一条毛色金黄的大狗跟在方正清後面尾巴一甩一甩地跨过门槛,接着像是不待见这里的任何人似的,找个角落里兀自趴着睡觉了。
乐平偏头看向门外,薛砚辛碰到他的视线,眉头一挑,抱剑转身出去了。他眼神循着这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人走远了才掏出怀里藏着的半块干饼的,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他们一路上的路线,他摸着下巴,思考自己下山後,依着来时路成功回到半坡村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