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从白教堂开火地带撤离的人在护送下跌跌撞撞抵达这里。她们有的崴了脚,有的被烧伤,有的被不断落下的碎砖瓦片砸得头破血流。没受伤的人扶着受伤的人,护送她们撤离的救援人员们肩上手上提着一溜串的女孩们。
教堂瞬间忙碌起来。穿着白衣裤丶头巾包着头发丶戴着口罩手套丶临时组成的医疗人员在临时腾出来的场地进进出出,帮忙配药的海蒂忙得脚不沾地。
“还真忙啊。”卡米尔女士带着她的学生贝姬匆匆赶来,手里提着一筐未经染色并经过消毒的白色布料,拿给安妮,“我们研究新款布料的时候发明出了这款,虽然不太适合做衣服,但特别适合止血,希望能帮到你们。”
安妮轻松地从已经有些吃力的贝姬手中接过沉甸甸的一大筐布料,拿起其中一卷凑近了观察,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谢谢。这很适合做止血绷带,你们也许可以考虑用这个做月经用品。”
这一切都无法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她沉默地注视着已经从白教堂区撤离出的人,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快速从这批刚回来又赶回白教堂区的救援队伍中掠过,试图找到她想看见的那个人,未果。她开始在心中劝说自己停止这种区别对待,因此她始终不置一词,收回了这种找人似的目光。
“不要担心。”她走到正在哭泣哀嚎的伤患之中,走到那些被迫失去家园丶迷茫地望着天空的人群之中,安抚她们,“我们会补偿你们的一切损失。另外,玛蒂娜小姐正在与政府交涉,你们都会得到公正的对待。”
她会摒弃一切私人情感。
第二批丶第三批……
伊丽莎白意识到,从白教堂区撤离的人有些多了,人数已经远超过那片地区实际为卡文迪许公司工作的人数。
对此她早有预料。在她的调度下,始终未出现物资或人手不足的情况。
伊丽莎白深知艾琳的秉性,那种为了救人可以抛弃一切的女人,不可能会仅仅只救卡文迪许公司的工人的。这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在玛蒂娜的意料之中。她们将其称作“卡文迪许唯一的良心”,将她的所作所为视作一项名声工程,也因此默许了她的多馀行动。
撤离行动即将进入尾声,所有女人都得到了安顿与治疗,孩子们渐渐睡去,偶尔发出几声梦呓,就连海蒂也靠在配药台下,陷入安详的梦境。安妮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伊丽莎白的心沉到了极点。
——艾琳还没有回来!
她知道她的,这个该死的女人一向身先士卒,敢于冒险,从不按常理出牌。现在就连救援人员也已完成工作全部撤退了,可艾琳呢?
伊丽莎白咬紧了牙。
理智告诉她,凭艾琳的能力,她不可能死在那里。她也是一直这麽想的。可当现在一切都进入了尾声,空闲下来的头脑立刻涌入了先前难以挤入的繁杂思绪,恐惧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去想,如果艾琳死了在这次行动,那她的死亡就完全是由她一手导演。
身为棋手,牺牲一些棋子以换得棋局胜利,是理所应当的。棋子和棋子间没有什麽区别……
“快来救人!”
一头脏乱不负光鲜的金发闯入伊丽莎白的视野,比这更早到达的是声嘶力竭的嘶吼。艾琳抱着一个面目疼痛到扭曲却昏迷不醒的女人,那女人的肚腹异常沉重膨大。
一瞬间,本已经安静下的营地立刻喧闹起来。已经歪到地上丶枕在安妮鞋面上的海蒂跳了起来,把身上盖的外套甩了出去。安妮无暇顾及这些,快速朝另一边的护士和医生们做了几个手势,所有人立刻默契有序地各自进入自己的那条“流水线”。
几个护士将那女人放至担架子,安妮卷起袖子往她身下一探,快速吩咐:“准备接生。”
艾琳两臂空空,终于卸下一个重担。她擡起头,有些茫然地以目光寻找伊丽莎白,刚触及那双翡翠绿的眼眸,艾琳试图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啊。”
艾琳睁大了眼睛。
一直以来冷静自持丶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在这一刻流露出她的脆弱,冲进艾琳怀里,死死抱住她。艾琳瞬间微笑起来。她想触碰伊丽莎白的头发,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手上满是混杂着血水的羊水,最终只好蹭开袖子,擡起不算干净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搂住她。
“结束了。”
半晌,她才终于说到。
“嗯。”
伊丽莎白在她怀中应了一声。
“我完成了任务。很抱歉给你增添工作量了,希望没有破坏你们的计划。我指挥她们撤离後留下自己做扫尾工作,幸好我留下来了……”艾琳无知觉地将所有堆积在心里的话毫无逻辑地一齐倾泻出来,“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她身上全是污血,自己的,别人的。
艾琳开始心不在焉地想,自己是不是弄脏了伊丽莎白的衣服和头发,自己的血是不是流到伊丽莎白身上了。
“傻子。”
她听见伊丽莎白以颤抖的声音恶狠狠地骂她,她忽然意识到,这位领袖比她想的更年轻。她低下头,与伊丽莎白对视。一双滚烫的手擡起,手指插入艾琳肮脏凌乱的金发,看似不容拒绝实则慌乱地扣住她的後脑。
艾琳笑了笑。
她低下头,亲吻她。
一滴水落在伊丽莎白脸上,温热的。她眨了眨眼,慢慢闭上眼睛,品尝劫後馀生的眼泪。
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胜利的来临,熹微的晨光划破天幕厚重的云层,落下几束光斑。
安妮终于忙完手上的活,开始清洗血液与羊水,擡起头看见正在远处接吻的两个女人,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
她曾经做了一件错事。她与一个女人互生情愫,却为这“不正常”的取向而迷茫。为了获得高等教育,她一直以来都在女扮男装,这让她对自己身份认知生了一些困惑。她拒绝了那个对男性身份的她抱有好感的女人,却又因为自己的性取向,不自觉地模仿一些男性,向他们靠拢。
但是现在她不会这麽做了。
安妮心情很好地哼起歌来,是达勒姆的民间小调,她曾经听弗里达身边那群酒馆女招待唱过。
“?”海蒂疑惑地看她一眼。
“没什麽。”安妮笑了笑,眯起眼睛,迎上阳光,“我只是在想,今天会有个好天气。”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