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白教堂那一回合,她和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几乎摆上明面。虽然他们未必知道那次的冲突激化有她的手笔在其中,但从结果导向来看,她并非那种乐于看到矛盾双方合作共赢的类型,而是唯恐天下不乱并从中牟利的人。
她与他们,从一开始就存在利益冲突。他们一直以来的回避,只是因为她太过善于给他们添乱,既无法被杀害,也难以被掌控。
既然如此,也该轮到她来回避一段时间了。
毕竟,她的“命脉”正在他们手上呢。
*
寂静的深夜,大多数人皆已陷入沉睡。伦敦夜晚的雾气厚重冰冷,水汽凝结在窗户外侧,让人难以探知室外的动静。
乌鸦的鸣叫隐约传来,似是被人惊扰。
“今日的茶会,卡文迪许小姐并未前来……”威廉丶阿尔伯特与路易斯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在昏暗的室内,只留几盏烛火照明,“倒也不出预料。”
“也许那张邀请函正好为卡文迪许宅邸的壁炉添了燃料。”阿尔伯特调侃道。
“先前有关卡文迪许公爵的事情,探听的如何了?路易斯。”
威廉擡起头,转而询问路易斯。
“卡文迪许家族在德文郡的庄园确实在十馀年前就重新啓用,仆人进出如常。按照负责采买的女仆丶以及时常出入庄园的医生所言,的确存在一位病入膏肓丶不省人事的‘卡文迪许公爵’,日复一日地卧床养病。花匠也偶尔会看到仆人用轮椅推‘卡文迪许公爵’到花园呼吸新鲜空气。”
路易斯顿了顿,那双与威廉如出一辙的鲜红眼眸中跳跃不定的烛火一闪而过:“但是,‘卡文迪许公爵’真的还是卡文迪许公爵吗?”
“我曾经与卡文迪许公爵有过不少来往。”阿尔伯特额前的碎发在眉眼上方晃动,投下飘忽不定的阴影,“凭借这些速写画像,我也难以判断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上一次见卡文迪许公爵还是十馀年前,在那个让人不愉快的晚宴上。那时的卡文迪许公爵大约四十岁左右,虽也病弱丶苍白丶瘦削,但那张脸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且仪态优雅,气质忧郁。而路易斯带回来的如今“卡文迪许公爵”的速写像,轮椅上坐着的显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具被包裹在人皮里的骷髅,头发花白,眼眶深陷,皮肤干枯,全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死气。
“佛列德找到机会僞装成‘卡文迪许公爵’专用医师的助理学徒,近距离观察过他。他头发花白,已经看不出原本是否为黑色。但在医师观察瞳孔时,佛列德确认,那双眼睛确实是松石绿色。”
虽然眼珠极其浑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翳,但勉强可以辨认出原先的颜色,这是“卡文迪许公爵”身上唯一可辨认的特征。
——但并不可靠。
松石绿颜色的眼睛虽稀有,但并非只有卡文迪许家族的子嗣才有。
“卡文迪许公爵……他真的还活着吗?”
——“为什麽不问问我呢?”
在烛光未能侵染到的墙角阴影中,倏尔睁开一双眼睛。冷绿色的丶毫无生气的眼睛,燃烧着碧莹莹的鬼火一般的光,挂在那张苍白模糊的面孔上。她坐在他们的椅子上,脚踝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放松地斜倚着,胳膊支着脑袋。见他们如临大敌地站起来,她冷笑一声,以一种反客为主的姿态,摊开手,示意他们:
“坐。”
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忽然自动亮起,将她与她身後的女仆皆暴露在灯光下。
就像一个鬼故事的环节一样。心怀鬼胎的人们在暗室中密谋,忽然阴影底下生出声音来,正如他们所惧怕的那般,他们所忌惮的充满恶意的女巫终于降临。当宅邸的原主人戒备地询问为何她降临此地时,女巫回答:
“来给你们送一份礼物。”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近。随着她的手臂一起伸出来的,还有数封信件。
“米尔沃顿在调查我们。”威廉快速扫过信件中的内容,擡头对玛蒂娜装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感谢你的提醒,卡文迪许小姐。”
路易斯蹙起眉头,警惕地盯着玛蒂娜:“为什麽米尔沃顿会通过你来调查我们?”
玛蒂娜的脚步在原地划了半个圈,背对着路易斯,从阿尔伯特身後绕过,在正要绕过去的时候,她忽然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肩膀,越过他的肩头与路易斯警惕的目光对上:“不如你问问阿尔伯特?他大概能够感同身受。”
居家的阿尔伯特并不如往常那般将头发全梳向後脑。他的发丝散落在眉眼旁,轻微地随着气流摆动。在碎发阴影下,他气定神闲:
“感谢你的赏识,玛蒂娜。”
路易斯视线微动,缓缓转向无人的地方,局促地抿起嘴。
他就多馀问这句。
威廉并不在意这些眼神碰撞的官司。他真实的情绪躲在温和微笑的假面後,看似柔弱得如一朵摇曳的百合,对玛蒂娜微微一笑:“所以,您前来的目的究竟是?”
“我来和你们做一笔交易。”玛蒂娜从阿尔伯特身後绕出来,直面威廉,“既然是我主动上门要求交易,按礼节,总该送一份见面礼。至于交易内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威廉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他们在德文郡打探“卡文迪许公爵”的事情暴露了,这毋庸置疑。而交易内容……
他们双方都担心对方成为自己达成最终目的的阻碍,这一矛盾已经几乎摆在明面上,捅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是。”
于是他说。
“我不会趁乱激化阶级矛盾以达成目的,不会在阶级矛盾爆发时利用议会与女性权利的话题转移矛盾,不会妨碍你们凭你们自己的行动以达成冲突双方和解的目的。”玛蒂娜上前一步,逼近威廉,“而你们,不许再打探‘卡文迪许公爵’,不许借任何与‘卡文迪许公爵’相关的声音生事——无论是说他活着或是死了,又或是快死了丶早就死了——不许丶不许妨碍我获得继承权。”
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我们同意。”威廉说。
他向玛蒂娜伸出手,以示交易达成。玛蒂娜却不接他伸出的手,而是拿出一把匕首。
面目模糊丶有着一头异乎常人的银发的女仆从黑暗中走出来,融金般的瞳孔闪烁着贪婪丶饥饿丶兴奋的光芒。
“阿尔伯特哥哥,路易斯。”威廉明白玛蒂娜要做什麽了,“我要和卡文迪许小姐单独谈谈。”
待确认自己的两个兄弟确实离开这间暗室,威廉摊开手:“请。”
玛蒂娜以匕首划破掌心,暗红的血液从她青蓝色的血管中缓缓涌出。威廉与她对面站立,同样划破掌心。两只涌动着鲜血的掌心贴合,血液交融。滴落的血液落在地板上,瞬间被流动的火焰燃烧为充满腥气的蒸汽,与一滩烟灰似的污渍。
威廉感到掌心的伤口被剧烈地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