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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费天昊的老家并不算是什麽偏远山村，经过这麽多年的发展早就变了样子，李大海是顺着一条极其宽阔的马路开进村子的，相比于十多年前，这里的一切可能都变了，人变了，房子也变了，但孤零零的，在这些被粉刷的雪白的小别墅中央，一栋黑乎乎的平房扎眼了，就像是被这个时代遗忘了一样，黄明远的旧居这些年一直没有拆，它是个纪念馆，用来纪念那桩多年前发生的悬案。

李大海的车子在房子面前停了下来，门口的铁锁已经被人打开了，他们等了一会儿，杨志的车子也来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老家附近做农産品生意，接了李大海电话，不到一个小时人就到了。

第一面总归是客客气气的，杨志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烟味上来和三个人都握了手，苦笑：“辛苦你们特意来跑一趟了，费叔他们还好吗？宋姨的病呢？”

赵青阳说：“宋老师的乳腺癌发现的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现在做了手术要静养，老费在陪她。”

杨志叹了口气：“也是宋姨这些年过的太操劳了……因为小刚不在了，他们过得很苦，加上当年那件事到最後也没个定数，他们现在连老家都回不了了。”

旧地重游，杨志的脸色也阴沉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四个人进了院子，整个屋子都被杂草包裹，当年在出事後，屋子被警察封锁，黄明远也被亲戚接了出去，从此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住过人。

江潮说：“他们夫妻两个这两年过的不好和这个案子有脱不开的干系，这次老费拜托我们来重新梳理也是因为这个。”他说了一半，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不紧不慢地掏了证件，“凑巧，我也是做这行的，干了二十多年刑侦，算是刚刚半退。”

这麽一来，他们终于说到正题，江潮问：“当年的情况能不能再和我们说一次？能记得多少说多少，不过，一般发生了这种类型的事情，很多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杨志苦笑了，他走到院子的最外围，说道：“当时，这个地方是没有院子的，我开的是一辆捷达，就停在这个外头，那时候才零几年，村子里也没这麽讲究，车子都瞎停，不但这样，过年了有的时候喝了酒也开车，毕竟村子里晚上没人在外头走动的，也出不了事。”

江潮又问：“那当时你开车回来之後在哪儿聊天，聊什麽，在你被打昏之前发生了什麽？”

杨志带着他们走到围墙外头，这儿距离平房大门已经很远了，杨志说：“当时小刚喝多了，比较闹，我们怕吵醒孩子就有意站的远一点说话，聊的内容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因为当时我也喝了酒，就记得小刚和嫂子抱怨家里的事情来着，然後我因为啤酒喝多了，中间尿急去了一趟屋子旁边的厕所，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就被人从後头扑倒，当时我本来就有点晕，和对方拧了几下没拧动，然後就给拍晕了。”

“也就是说在你离开之前，没有发生任何不对劲的事？”

“对，我离开的时候小刚和嫂子还在聊天，气氛也挺愉快的。”

“那你回来的时候呢，费刚在哪儿？你听到什麽声音没有？”

“太黑了我们怕影响孩子睡觉没开灯，我是纯凭感觉在走，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原地。”

“对方扑上来的时候，你感觉他像是费刚吗？”

“抱歉……发生得太快了，我当时头又晕，实在是没顾得上这个。”

“那你有听见费刚说话吗？”

“抱歉……”

“你当时不是觉得他喝酒了吗？为什麽之後要和费刚父亲说不该让他喝这麽多的？”

“抱歉……我当时也只能想到说这个了，我也不敢相信是小刚做的，但是……这些年我知道费叔一直没法释怀，我也一直想着，或许如果有人能给他们一个准确的答案，一切反而会好接受一些……抱歉。”

说到最後，杨志的表情也跟着“抱歉”了，从走进这个地方开始，“抱歉”几乎焊在了他的脸上，江潮盯着他的“抱歉”，脑袋里的神经跳得让他想吐，胃里更是不得了，止痛药就是一颗核弹头，它下坠，笔直落在了江潮胃里的一个角落，然後，随着一声闷响，一股腥气从江潮的食道窜到鼻腔，他已经疼得几乎直不起身子。

李大海确实说中了，江潮的状态会影响他们马上要做的事情，但谁又会知道竟然是这麽个影响法子。江潮咬着牙，背後冷汗直冒，成堆的问题挤在他的脑子里，叫这疼痛堆积，发酵，核裂变。

为什麽杨志没听见那声“别动”？为什麽黄明远都能听见，但是杨志听不见？为什麽他也没听见哭声？为什麽按照杨志的说法，他和凶手的打斗是发生在一开始的？

江潮感觉自己已经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理智上他该帮费天昊抓住真凶让他解脱，但情感上江潮却不允许费天昊就这麽占了便宜，难道真凶另有其人他们就可以不受惩罚吗？难道江野不是自己撞死的他就可以不赎罪吗？江潮感到一半的自己拍桌而起，愤而用枪指着另一半的脑袋，他想把心软的那一半自己杀死。

赵青阳这时候已经看出来不对了，他试探地叫了句“老江”，江潮没回，他只是脸色铁青呼吸急促的陷在了沉默里，一言不发。

他在做什麽？

他现在应该做什麽？

疼痛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把江潮裹住了，按照之前商量的，这时候他应该在动用一切他知道的预审知识，打碎杨志脸上的“抱歉”，撬开他的嘴巴，将当年的事情真相问出来，但是，偏偏就是这疼痛带来了变故，也带来了私心，江潮忽然就无法理性地思考了，疼痛让他变得恶狠狠的——他恶狠狠地想，为什麽他要帮那个姓费的找到真相？明明当时只要他们不认，费刚根本不会当这个凶手，明明当时他们只要好好和儿子说话，费刚在当天根本不会出那个该死的家门。

江潮恶狠狠了，在这一刻他不想当警察，也他妈不想当个公平的执法者，他就想办一件在他看来很公道的事，让费天昊和宋佳佳这两口子这辈子都困在愧疚里，永远糊里糊涂，永远云里雾里，永远弄不清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凶手，永远痛苦，永远得不到解脱。

江潮叫这疼痛弄得发疯，即使他表面上还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他的身体里已经发疯了，江潮用枪指着费天昊和宋佳佳的脑袋，一枪打下去，他对面却站着一个自己，江潮开完一枪又一枪，自己还活着——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但该死的人却该死的还活着。

“老江？”

赵青阳越来越担心，他们都知道江潮的胃有毛病，严重时候甚至呕过血。如今江潮胳膊捂着胃，脸上的样子已经很不好看了，赵青阳想起他在车上吞的止痛药，心里头沉下去，要知道，江潮可是今天的主力军，如果他倒下了，他们要做的事情多半也做不成。

杨志这时也发现了江潮的不对劲，上前要来扶他：“江警官，你没事吧，是不是之前车开的太久晕车了，要不要我们去卫生院开点……”

没等他说完，江潮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江潮擡起头——这是一张怎样的脸？惨白的，冷汗津津，一只眼满布血丝，另一只眼却又冰冷得像是一颗玻璃弹珠，如同地狱爬上来的野鬼一样。

江潮重重吸了一口气，他身体里的“内战”刚刚结束，一张口，满嘴都是要命的腥气。

他说：“别装了，姓黄那个小子已经看到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