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我是不信的,如果真能消愁,何故逢春此刻还是一副要哭的模样。“能不能消愁,你自己心里清楚。”逢春沉默喝汤,突然说:“今早来找我的那个,是程伊,他是发现我做的事了。来警告我,不要牵扯到他身上。”我心里一惊,想起程伊走时看我的那一眼,透着狠辣,“你做了什么事?”“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派个翰林侍读去浙江任巡抚,为的是和织造局作对,织造局督公跟老祖宗有关系,用来对付老祖宗。”我让他的措辞吓到,胃里翻搅。用……人都是拿来用的。“逢春……”“不要劝我。”逢春冷声打断我,放下空碗,“他想让我死,快要等不及了,我总要保命的吧。”他轻叹一声,“我回去了。”快要等不及了……我让这话钉在原地,眼看他离我越来越远。只要他安分守己,暂时不会有事。他想让我死,快要等不及了。倒不是逢春不想安分守己,他也没办法。那一日过去,我总睡不好,又开始做以前的梦,梦见逢春跪在刑场,让人千刀万剐。念经。……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业种自然…………佛告阿难。世间一切诸修学人。现前虽成九次第定。不得漏尽。成阿罗汉。皆由此执此生死妄想。误为真实……经文在脑中盘旋,庄严的佛像看着我,流下两行泪。佛像化成逢春的脸,“无生,我回去了。”他离我越来越远。等等!你别走!袅袅青烟缠住我的手脚,我抓不住他。逢春!睁眼看见逢春。“逢春?”“干嘛?一幅见了鬼的样子!”逢春说,把盛药的勺子送到我嘴边,“别发愣,快喝药。这可是我找邬太医开的方子。多大个人了,还能病成这样。”我张口,喝了药,不肯挪开视线,一直盯着他瞧,见他双目清明,并无哭过的迹象。原来是在做梦。“你怎么过来了?”我问他。“西北那边有瘟疫,挺严重的,万岁爷派几位太医前往,本想来求个平安符,哪知你病得卧床不起,只好叨扰他来一趟。还得是他出手,也不知你师父请来的是什么庸医。”“他走了吗?”“早启程啦。你都昏睡好几日了,再睡几日,人都到地方了。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送他的。”逢春拿帕子擦我嘴角的药渍,帕子上的薰香驱赶草药味。刚想问小唐不是也在,忽然想起小唐又外派了。“和尚,你是不是做梦了?”逢春放下碗,凑近我,“你说说,你梦见什么了?”我不说话,拉上被子,掩住脸,闭上眼,身上烧得厉害。“和尚,我可听见了,你叫我名字了。”他执意要拉下被子,我死死抓住,不肯松开。“你这个和尚呦,不正经!”“我没有!”“没有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说,没有什么?”逢春堵得我说不出话。“和尚,给你个机会,你亲我一下。”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震惊于他如此胆大。这种话,他跟一个和尚说。这种事,他要跟一个和尚做。“怎么啦,你不亲?”他一说话,便勾着我看他浅粉色的唇。“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他催促我。我合上眼,不做声。不能破戒,我得求佛祖保佑他。“那我可走了。”我听到窸窣的衣衫摩擦声。“我走了哦。”他的声音飘远。开门声。“我走了啊!”逢春的声音更远。关门声。走了啊……我强撑着坐起,顶着十分沉重的脑袋,往窗外看,看那抹红消失不见。再躺回去,拿走放在药碗旁那一方鹅黄色棉帕,上边还沾着药渍。放在鼻下闻一闻,都是逢春的味道。而后一连数日,逢春都来看望,只是问我有没有喝药,饭吃得多不多,身体是否轻松些,未曾提起亲吻的事。本以为会松口气,可那口气就闷在心里。其实是希望他调侃我的。一生出这个念头,我又开始念经。慎勿视女色,亦莫共言语。若与语者,正心思念……女色……逢春是男人呀。男人也不行。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只是这念头就像野草,一粒火星就能点燃,一滴水也能喝尽,日日令我煎熬。我开始回避他,他就安静坐在禅房外守着,等我出去,或是夜里来番经厂找我,我闭眼打坐,他陪着我,直到打瞌睡,终于趴在桌上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