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僧袍盖在他身上。个子是长高了,僧袍反而大了不少。在昏暗的烛光里看他,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耳朵,一遍又一遍。额前一缕头发摇摇欲坠,终于让风吹落,像是惊动他,眼皮动了动。我小心将头发拨到耳后,到底没忍住,在他鬓发上抚摸两下,艰难收回手。他是让一个冒失的火者吵醒的。火者端盆来打扫,不料木盆摔在地上,在安静的清晨,是惊天动地的响声。逢春坐起,僧袍滑落在地。他没看一眼,只是安静站着,听火者不绝如缕的求饶。“打发去浣衣局!”逢春说。那火者应是被拉走了,声音越发小越发凄惨。我一直在抄经,不曾分神。他捡起僧袍,披在我身上,沉默离去。日复一日。想让师父劝一劝他,我肯为他烧香念经,不要再来找我。他说他只有我了。师父告诉我。不是还有小唐和小邬么。我心想着,却不曾想他一语成戳。山西的瘟疫稳定下来,小邬却因疫病和劳累死在那里,外派的小唐也因重伤去世。像是说好了似的,走出城门,一个都没回来,噩耗一道接一道。担心逢春,去府上探望,见火者个个跪在屋外,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隐隐能听到压抑的抽泣。不想让他看见我,怕他看见我就忍着自己,发泄出来也好,于是退出去,那瓷瓶碎裂的声音一直响。几乎能想到他在摔什么。花瓶,茶具,料丝灯,多宝阁上的瓷碗,砚台……说不定那些收藏的字画也要遭殃。漫无目的穿行在大街小巷,不乏看见小孩子,便想起小邬的儿子,还那么小。眼睛湿润,我走进一条窄胡同,掏出一块棉帕抹眼泪,还是逢春的那一块。入夜后再去,带着他喜欢的桃花酥。月色如水,流进窗户,淌过逢春的脸,湿答答的。他醉醺醺坐在狼藉里,手边七倒八歪都是空酒瓶。那些珍贵字画果然难逃一劫。总之屋子里能摔的能撕的,一个不留。许是听见动静,他像只小鸟,把头转过来,再抬头看我,目光逐渐攀上来,呆愣愣的,然后很浅地笑一下。“无生。”像是听到宣纸撕裂的声音。也许是我的心在裂开。我走近,坐在逢春身边。逢春往一侧挪了挪,躺下来,枕住我的腿,“是我把他俩害了。”他喃喃自语,“都怪我,我不该和他们走得太近。你是应该躲我的。”很快,我感受到腿上一片潮湿。逢春总能尽快收拾好自己,大概是常年在深宫里练就的本事。第二日清晨,他洗脸梳头擦胭脂,像一缕魂魄飞走,飞进红墙内。我和府上火者收拾干净屋子,做好粥等他回来。回来时,他一如往常的颜色,笑问我怎么没走。见他如此,我既放心又不放心,思量着,待他走近,我便思忖好了,“那我先回了。”“诶。”他拉住我的袖子,“再等等。”他犹豫着,试探着,“再陪我一晚,成不成?”“成。”牵动嘴角,他笑一下。他吃得仍然不多,一碗粥就能果腹,吃罢就坐在榻上看书,却走了神,迟迟不翻页,不知在想什么。我不打扰,轻轻翻动书页,寂静的夜里,只有我的手指翻动纸张的声音。可我一个字也没记住。打更声响起,他合上书,说困了,脱衣上床,“和尚,要不要跟我同床共枕?”他真是越发不知忌讳了!“我在地上睡吧。”“以前咱俩都是一张床的。”听起来,像我抛弃他似的。我不答,继续看书。“和尚,你过来。”他在屏风另一头叫我。“什么事?”“我想看看你。”我以手掩面,“就不能说点别的?”听到他低低的,得逞后的笑声。“那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知道啊。”我放下手,看着屏风,捉摸不清他的意图。那边没点灯,一团墨淹着,看不到人影。“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几根眉毛?”我失笑,“这种事,谁能知道?”“我就知道你的。”“有多少?”“我不告诉你,万一你说出个差不多的数怎么办。”我说不过他,干脆闭嘴。“无生,你过来,你看看我。”他一叫法号,我就违逆不得,依着他,顺着他。绕过屏风,却见他赤o着坐在那里,长发盖住月光似的脊背,落下一缕到身前,蜿蜒垂到大腿,和老祖宗一样,光滑的,空荡荡的。那双微微弯起的凤眼看着我,脸颊隐约有着颜色。我猜是醉酒的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