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继平又来寻祝鸿文,想着让他搭把手,一起去寨子外围挂那铜铃机关,却见祝鸿文还醉在塌上。一张涂了黑墨的纸被扔在地,他捡起一看,那纸上填了一诗:
一纸功名几许真,宦海浮沉几度成。
铜臭压顶深渊底,血染乌纱恨满身。
昔日长歌意气在,如今俯首拜红尘。
漫漫馀生归处问,几度黄粱梦里人。
***
花塔子南向百里地,便是张士诚老家高阳。此时,一队人马正向高阳城慢行,张士诚坐在最前马上。一左一右各伴了一人一马,正是他最亲近的长随与王守义。
这一路西行,王守义心中十分感激。承张士诚照顾,虽一路忧心姐夫境况,可张士诚时不时与他说些姐夫最新消息,让他安心不少。
方才在过路的小镇歇息时,他见张士诚又接得手下人来信,只是看信後却闭口不提,径直出发上路。王守义毕竟年轻,忍到此刻已是心焦异常,总以为是有了姐夫的坏消息。终究按耐不住,一抖缰绳,纵马追到张士诚一旁:“张大录,可是你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信了?”
张士诚放缓了马速,与王守义并排而行,“你说方才那信麽?是朝廷的,并非与你姐夫相关。”
“哦。”王守义有些失落,强颜欢笑,“是我太着急了。”
“你别担心,待到了高阳,我再去见一见我江湖上的朋友,亲自询问你姐夫下落。”张士诚安抚道。
王守义也算见过些世面,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前几日他还急头上脑的,眼下稍静下来了,想的也多了,他疑问道,“张大录,您,为何愿意帮我丶帮我姐夫?”
原以为张士诚会说些客套话,谁料他直言不讳:“我与你姐夫一般,父亲早逝,幼年孤苦。小时候也曾被人冤枉过,若非有贵人相助,眼下我最多不过是个教书匠,断不能有今日这般境遇。我虽与你姐夫相识不久,却知他品性高洁,绝非辽谍。如今他遭了难事,我便想尽些绵薄之力,能帮便帮。”
王守义错愕道:“来前我曾听人说,张家是高阳第一大户…”
张士诚:“张家的确是高阳第一大户,可我乃旁支所出,我幼时,就连读书考功名的银钱都要爹娘去外头借。和白衣也无甚差别。”
说话当时,远处官道遥遥跑来两马,那马上人一见张士诚便下马行礼,恭敬道,“诚郎君可到了,家主怕郎君太久未归家,不识得路,派小的来给郎君引路。”
王守义瞧那下人毕恭毕敬的模样,又生疑惑——如此礼遇,岂是寻常旁支能享?
张士诚微微颔首:“我母亲何在?”
“禀郎君,家主与夫人正在府外头候着您。”
张士诚一擡手,“那便一起走吧,莫让我母亲久等。”
一行人便快马前行,一路无阻进了城,直望见那硕大的张府牌匾,衆人才放缓马速。
张府牌匾下,乌泱泱已站了一片。最前头那个便是张府家主张士敬,一见张士诚便是一揖,“三郎可算是回来了。”
“大哥。”张士诚礼貌回了。便自顾在人群中寻着自家母亲,却没寻到。
张士敬瞧着比张士诚大个几岁,那身量却宽了一倍不止,他挺着个肚子,手一挥:“三郎这一路奔波劳累,快快进去说话。”
张士诚也不回话,只接过一旁妇人手上的女娃。那是他的亲女儿,如今才两岁,还不会说话,只在他怀中扭着小身子,咿咿呀呀的并不认人。张士诚只能笑着将女儿还给那妇人,并问,“母亲呢?”
那妇人正是张士诚的妻子伍氏,伍氏答道,“母亲正在院里歇息。”
“那进去罢。”
张士诚发了话,衆人才一并进了府。
王守义被误认为是张士诚带来的随从,进府後暂被安置往张士诚所住的别院。
张士诚先进祠堂祭祖,又到正堂与一衆长辈男丁用饭。本以为饭後便能回别院看望母亲,谁料却被家主张士敬留下,说有要事相商。
此刻,他与张士敬坐在正堂旁的暖阁之中。
屋外朔风凛冽,屋内炭火正旺,实是温暖如春。
“三郎,许久未归,来尝尝这茶。”张士敬拿起桌上的茶盏,“这茶可是咱张家自家茶山采的今年新茶…”
张士诚神色淡淡地打断了,“大哥留我,有何要事?”
张士敬浅抿一口,笑了笑,将青瓷茶盏轻轻放下,敦实的身子慢慢立起,“我晓得三郎急着去见姑母,也不想耽搁三郎时辰。这样,你在这行状书上题个字号便是。”说罢,将一份行状书推至张士诚面前。
张士诚接过那行状书,目光快速掠过上面文字:“张家第九任家主张渊闻忠厚慷慨丶行善百里丶治族有方丶待弟妯娌以恩义丶教子侄以温厚…”
他擡起头来,脸上露出罕见的嘲笑,“你让我签这个?”
张士敬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当年你家穷得吃不起饭,你爹又早逝,是我爹施以援手,将你们孤儿寡母接来府上养着。怎的,如今你当了大官儿,让你给他写份行状书也不愿了?”
“你不要忘了。”张士诚收了那嘲笑,声音冷到极致,“我爹是为了救你爹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