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敬咳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往事就不提了。如今你有了官身,我也不要你如何报答,只需你在这行状书上落个款。”
“做梦。”张士诚连半点情面也不愿给,竟直接将那行状书给撕了,扔到地上。
“你!”张士敬怒极,他指着张士诚的脸,就快戳上去了,“好啊,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把你送进大狱!你来我家不到一年我爹便死了,我至今都还怀疑是你杀了我爹!”
张士诚将张士敬的手拨开,一双眼冷冷望着张士敬,声音更是不带半分温度:“别只会说当初,你现在要有证据,一样可以把我送去大狱。”随即,他站起了身子,声量放大,“别说行状书了,就连张渊闻的碑,只要有我张士诚在一天,你们张家就别想给他立!”
说罢,张士诚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根本不管张士敬在後头谩骂不止。
到了别院,张士诚驻足于母亲院前,却迟迟不敢迈步。近乡情怯,此刻才露出几分游子归家的怯然。思及自己这一路马不停蹄,全身沾满尘土,实在不该以这身狼狈模样去见母亲,便先回了主屋,打算梳洗更衣後再来拜见。
张士诚在自己主屋洗了脸,其妻伍氏便拿着巾帕过来。
“你回来前,大伯就来找过母亲几回,都是要母亲劝你签那行状书。”伍氏叹道,“回回都被母亲挡下了,母亲还与我说,千万不能让你知晓此事。”
张士诚拿过那巾帕,将脸上的水擦净,“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母年岁大了,近几年身子越发不济,却又不愿迁去雄州,张士诚这才拜托妻子伍氏在高阳照顾老母。
张士诚拿起衣架上才熏好香的便服,想了半晌,才问,“他们可曾欺负你?”
伍氏温柔一笑,上前伺候张士诚穿衣,“我夫君如今是张家最有出息的子侄,谁敢轻慢于我?偶尔有些小事,也算不得为难。”
张士诚感激伍氏付出,握住柔荑郑重道:“此趟回来,我定要将母亲与你们娘儿俩接去雄州。从此以後,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伍氏莞尔:“那你闺女儿总不会认不得爹了。”
待张士诚穿好衣裳,他吻了吻伍氏额角,“我这便去给母亲请安。对了,我还带了个小兄弟回来,你替我好生安顿了。”
***
张士诚总算见到了张母。母子团聚,自是喜不自胜,泪眼相看。
张母总觉得儿子又瘦了不少,忙拉着儿子到桌前坐下。那满桌子摆着的,俱是张士诚往日最爱的吃食。
“来喝碗鸡汤,这是娘亲手熬的。”张母给张士诚舀了碗满是黄油的鸡汤,汤碗里还盛着两个鸡腿,“小时候你最爱吃的便是这腿,你这趟回来又瘦了,多吃些,多补补。”
张士诚夹了一只腿放于母亲碗中,“一人一只腿,母亲若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张母望着张士诚,心中开心,眼中含泪。阿诚幼时,便会疼惜她这个娘亲。那时穷苦,即便只有一块肉,他也要与母亲分着吃才肯罢休。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他还是这般。张母哽咽道,“好,好,娘吃,你也吃。”
母子二人正享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可门外却来了下人禀告,说是张老夫人请老夫人过去,有要事相叙。
那张老夫人正是张士敬的母亲。
原本神色和悦的张士诚,此刻竟将那碗筷重重一摆,“和主院的人说,老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不去了。”
谁料那下人滞在原地,怯怯地说:“主院那边说…给老夫人请了大夫,是一定要去的。”
“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张士诚从未如此激动过,他猛地站起身来打开了门,怒道,“你去和他们说,我说的,我娘不去!”
那下人从未见张士诚如此模样,连应了两个“好”字,便忙不叠退下了。
张士诚回转屋里,再无心用饭,好半晌,他上前握住张母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母亲,你与我去雄州好不好?我们不在这里住了,我们分家。”
张母笑笑,声音却是抖动着,“可你爹临终遗言,不能分家。”
当初宋辽交战,高阳驻满了辽兵,张父为了救张渊闻中了数刀,张渊闻为报救命之恩,便将张士诚收为旁支抚养。张父死前怕孤儿寡母受人欺凌,留下不能分家之叮嘱。可谁曾想,欺辱他们母子最甚的,竟是那人面兽心的张渊闻。想到此处,张士诚愤恨异常,连带着对亡父的怨气也不断上涌,“他都不知死了多少年了,随口一句话让您受这麽多年苦!值得吗!”
“分家一事休得再提,这与你的官声无益。”张母不愿再谈,语气一转,温声道:“好了,你把这鸡汤喝完。”又招来了下人,“你去,和主院那儿说一下,我稍後到。”
张士诚拗不过张母。他每次都拗不过母亲。
待那桌上只剩他一人,他端着碗来,端了许久,倏地将碗往地上猛地一砸。
幼时,也是在这张桌上,正吃着饭,娘亲便被大伯母叫走。他担心娘亲被大伯母教训,便一路跟去了主院。可谁料,半路娘亲被他大伯截了去。他亦悄悄跟了去,却亲眼见大伯欺辱娘亲。
那时虽年岁尚浅,可他却也明白,娘亲是为了他,才受了这般羞辱。他曾提议分家另过,娘亲却流着泪扇了他一巴掌,只让他好好读书。
脸上痛,心里也痛。那痛楚从幼时长到如今已成了恨,就算将张渊闻老贼千刀万剐也难消的心头之恨。
如今他儿子张士敬居然还要给他立碑文,真是痴心妄想!
张士诚眼睛一睁,正欲招来下人,那亲近的长随竟先敲响了门。
“家主,有线报,四日前祝鸿文在曾花塔子附近出没,朝廷的人马已经开始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