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途
北境的夜格外漫长,但山君的楼阁之内却是温暖而静谧,仿佛与那窗外呼啸的风雪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毕方羽衣叠在一旁,巫樱正捧着小鬼送来的热汤小口品味。听楼外落雪之声,她毫无睡意。
云鹤指尖,一枚琉璃珠正缓缓转动,其上流光溢彩,借着雪色,映照出北境地脉走向。她利用着这份“舆图”,悉心推演那万年冰魄可能的逃跑路线,以及附魂珊瑚所繁茂葱郁之处。
将汤药递归小鬼,巫樱望着云鹤被流光映衬的侧脸,轻声打破沉寂:“仙尊,那附魂珊瑚……是何物?”
旋转的珠子一顿,流光暂歇。云鹤瞥她一眼,沉默片刻才道:“想问山君的事?”
不等巫樱点头,她便丢开琉璃珠,自顾自解释起来:“当年,山君以虎妖之身,渡成仙的最後一道天劫。他遭歹人暗算,好在他胞妹及时赶到,替他扛下末了的几道天雷。代人受劫,乃不敬天道轮常之举。山君顺利成仙,他妹妹,却被打散了魂魄,唯馀一缕残魂附在只猫儿体内。附魂珊瑚有聚魂固魂之效,乃逆天改命之珍宝。只不过……聚魂过程漫长,固魂更是极易招致反噬。此非秘闻,你便是直接去寻山君,他也会告知予你。不必在我这儿大费周章丶旁敲侧击。”
她语气平淡,仿佛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巫樱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一丝极淡然的感慨。
与仙妖类似,魔族寿命亦极其长远。虽她修为不及仙尊山君,但千百年间,巫樱也见过太多执念深重之徒,或浑噩度日最终一死了之,或为一线渺茫希望蹉跎岁月,最终疯魔。她止不住去猜,猜山君那洒脱的笑容之下,是否埋藏着难以消解的绝望与坚持。又不免想到,云鹤亦为仙。只是不知,她提起山君兄妹之时,是否也曾记起自身的仙途?她的仙途,是否也如此艰辛?
许是夜深了,人也糊涂了。巫樱竟就这般问出口去,惊得她忙捂了自己那不懂事的嘴。云鹤倒不觉冒犯,淡然收回目光,只道:“我之仙途?太过久远之事,我向来是不花心思去忆丶去记的。总归已成过去,再念又能如何?徒增烦恼罢了。”
“睡吧,”云鹤起身,走出门去,“明日便入霜海,须得凝神应付。”
巫樱依言歇下,毕方羽衣自行覆上。睡前,她又望了一眼云鹤的背影。青衣仙尊正倚着栏杆,目光温柔地将手中魂灯擦了又擦,方收好回房。
翌日清晨,山君亲自送行。几只身强力壮的小鬼早便擡着轿子,候在楼外。
“霜海路远,且距核心愈近,灵力愈是混乱。若御风而行,反倒容易在风雪中迷失。这几位是老夥计了,认得清路,也能扛下海底压力。”山君拍了拍为首小鬼的臂膀,又取出枚冰晶赠予巫樱,“混战时,云鹤或无暇顾及你。此物可抵些寻常恶兽,若事态危急,姑娘也可将其捏碎,地脉与风雪会将方位告知予我。”
他顿了顿,又温和笑道:“可得坐稳了,海底颠簸得紧。”
巫樱正欲道谢,那冰轿却如离弦之箭,瞬间冲入漫天飞雪之中。
果如山君所言,越是深入北境腹地,灵气越为狂暴混乱。许多时候,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後一刻便是暴雪雷霆。然而在小鬼们的操纵之下,冰轿敏捷地避开一道道冰裂与事发突然的雪崩落冰。
云鹤毫不在意,仅抓紧时间闭目养神,仙力溢出几分,化作屏障将整座冰轿护在其中。巫樱被颠得双唇泛白,又看外部宛若末日般的混战景象,手心都沁出层冷汗。若无云鹤及山君所赠羽衣,她怕是早已被这天地之威撕碎——怪道不许魔尊亲自前来呢。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巫樱快撑不住要晕车时,呼啸的风声逐渐被某种沉闷咆哮而取代。雪境沁凉干燥空气中,竟弥漫来浓重的咸腥之气。
云鹤终于睁眼:“到了。”
眼前乃一片浩瀚无垠的冰结之海。海面并非尽数封冻,漆黑如墨的海水在裂隙之间涌动翻滚,发出雷鸣般巨响。偶尔,冰层之下暴怒的浪涛撞碎坚冰现身狂嚎,却又在拍上海岸的瞬间被冻结,化作无数奇诡壮丽的冰雕。
小鬼们停在岸边,为首那位恭敬地行了一礼,用半透明的手点了点海面某处,不断向外呼出寒风的巨大漩涡——那便是进入海底的通道。
“有劳,”云鹤颔首,将几枚丹药赠予小鬼,“在此等候。”
为首那位再行一礼,领着同类擡轿退後,寻到雪豹戍守的冰崖之下,先行安营扎寨。
“跟紧。”她周身泛起朦胧仙光,率先跃入那漩涡之中。巫樱深吸一口气,默了两秒做好心理准备,便毫不犹豫催动魔气跳入,赤红羽衣暖光微动,隔绝霜海冰冷。
与此同时,魔宫。
精纯魔气缓缓流入那幽蓝辅药,墨翊珩的面色,相比寻常似乎苍白了些。连日不眠不休地输出魔气丶处理政务,还得提防想造反的同族搞小动作,纵使强如魔尊,也有些吃不消了。
但他不敢停下。只要他多喂这药一缕魔气,药性便更好一分,云舒就能少受一分苦楚。
正要用些提神之物,他的脑海却忽地接到一抹神识。
温和而柔软,带着云华山特有的晨雾气息,轻轻地抚摸着他绷紧的神经。
是师尊!墨翊珩瞬间打起精神,满心欢喜地去贴那团白光,只觉这几日疲惫都值了。
“珩儿……”云舒话中有几分心疼,“你多久未曾歇息了?”
师尊在心疼他!这一认知,更是叫墨翊珩身心振奋。怕师尊担心自己影响身体,他并未如实告知,只随口一说几日,又说自己堂堂魔尊,这点小累不足挂齿,叫师尊别太挂念。
“师尊今日来瞧珩儿,珩儿便什麽苦什麽累都记不得了!”他傻乎乎地笑,背都更挺直了几分,“珩儿一切安好,魔域也无事发生。师尊不必分神多见珩儿,还是保重您的身体更重要。”
“你这孩子……”云舒轻叹,见劝不动这徒儿,便通过那神识连接,边为他梳理经脉舒缓疲倦,边直入正题,“云华近日观测得知,东南边状况有异。我忧心是魔域出了事,便欲来询问一番……珩儿,魔域可还安分?”
东南……魔域的确位于云华东南一侧……
未等他回忆,身後便阴影扭动,夜修罗无声出现,气息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尊上,属下有事相报。”
来得正好。墨翊珩心道,唤他直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