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昨日黄花
本文源于读罢《红楼梦·觉大限吞生金自逝》,大梦一场,醒後只觉人生荒谬如戏,富贵无常,有感而发,遂做此文,故命名《春闺南柯梦》。此作脱胎于尤二姐荒谬惨淡的一生,一字一句皆乃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一连数日大雨,通往皇城郊外的路闹得泥泞不堪,地面上一道道车辙汪着水,稀烂的黄泥被溅起,又糊在马蹄车轮上,本就破旧狭小的马车愈发显得狼狈寒酸。尤嫣宝艰难贴靠油壁,两只手死死抓着窗沿,才免震落摔倒的结果。此刻,她不知该咒骂这条烂路让她遭此酷刑,还是埋怨姐姐的婚变,逼着她大早上就要从一个城郊赶去另一个城郊。怪来怪去,追本溯源,尤嫣宝觉得所有的错处还得出自姐夫,若不是他无能又绝情,将姐姐扫地出门,自己又何须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收拾残局。
姐夫?喔救命,一张丑陋粗鄙,又奇形怪状的脸浮现眼前,恍惚中那股腐烂的馊臭仿佛扑面而来,尤嫣宝胃里一阵翻腾,喉咙一紧,由不得大“呕———”了一声。老车夫在前头听见,误以为路途难行,这娇小姐被颠簸得恶心,出言安慰道:“姑娘再忍忍,就快了!”
果真,不到半炷香的时辰,马车摆动的幅度小了不少,纤纤玉手掀起帘子一角,竹子环绕青砖高墙,随前进的方向朝远处纵深,最终停在一扇说不出是华丽还是衰败的大门面前,正门之上悬着大匾,大书“黛园”二字。
到了,尤嫣宝深呼一气,理了理头花和衣裙,她向来不同姐姐,热衷自持高贵淑女之态,不等老车夫扶她,直接爬出车厢,一跃落地。平日都是姐姐出来接她,今日擡头却瞧见个小厮从门里钻出来,暗暗藏好手中的瓜子,对尤嫣宝并不客气:“尤二姑娘,夫人今日也在,她吩咐过您直接去见尤姐儿,不用同她过面。”
他口中的夫人并不是姐姐,是姐夫的母亲,姐姐的婆母,尤嫣宝心中大呼不妙:有这老妖婆在侧,姐姐今日离开,估计是薅不走什麽值钱物件;且明知自己认得路,偏偏还安排个人来接待,不是防她偷拿是什麽?呸!平日里变着法地假借爱姐姐来摆阔,现下终于现出原形了!尤嫣宝狠狠啐上一口,但即刻转念庆幸,从今往後,姐夫那头神庙猪头再也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不禁轻松大喜,对姐姐的悲悯也消解不少,跟着小厮朝里走去。黛园硕大,内设不少奇石假山,花卉草木,可谓一步一景,一院一奇,尤嫣宝轻车熟路,绕两个大院,过几处游廊,终于到了西北角那处靠後门的小院落。
“呜呜呜,薛贾,你个黑心没肺的王八!娘老子都是短命鬼!你对得起我吗?!呜呜呜······”未踏进院门,便传来姐姐嘤嘤哀诉,声音之凄厉,言语之刻毒,既像在控诉婆家的绝情,又似乎是企图用声嘶力竭,引起丈夫的怜悯。可惜人心难以转圜,弃妇的肝肠寸断,从来只能被丈夫置若罔闻。尤嫣宝穿过影壁时,只见院中石凳上坐着个男人,粗短的脖颈,托着的那颗恰似畸形蚕豆的脑袋。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两碟肉一碟盐水毛豆,以及个碧色酒盅,男人抓着个硕大的烤鸭腿大快朵颐,若生人在前,必会怀疑那是只刚化成人形的大蛤蟆精,在模仿()的模样进食。瞧尤嫣宝进来,油汪汪的嘴角一咧:“哟,小姨来了。”因隔得不远,烤鸭的肉香丶酒气混合口臭从那嘴里喷涌而出,只钻鼻腔,熏得尤嫣宝眼冒金星直往後退,所幸手扶住石凳才没倒下。她屏气凝神,尽量让目光不触碰到那张丑脸,问道:“薛贾,我姐姐呢?”
“你姐?在里面呢。”薛贾鬼日眯眼,小眼睛射出的光,肆无忌惮舔向尤嫣宝的脸蛋,给她倒了杯酒,“重阳过了好几日,深秋了,小姨赶过来受凉没?快喝口温酒暖和暖和,这可是从前你姐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佳酿!”薛贾硬将杯子挤到鼻孔前,玫瑰的清香覆盖所有臭味,尤嫣宝也不多想,捏住没被粘上油腻的杯身,仰头咕嘟一口,顿时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甜腻的酒气直直冲向脑袋,她噗嗤吐出来:“好辣。”忙掏出绣帕,擦干满脸鼻涕眼泪,定睛一看,那酒瓶上贴着的字条上分明写着“花雕陈桂酿”,气涌心头,破口唾骂:“你个脏心王八蠢货!拿我娘老子炖肉的料酒要我喝?难为我姐姐伺候你这麽多年!用这种下贱法子恶心谁呢!”随即将杯盏一摔,快步奔进东边那间较大的耳房。
薛贾举着只剩筋络的烤鸭腿一脸无辜,粗如舂米杵的手指挠挠头皮:真是你姐姐待客的酒啊,想当年京城名流来我们这,还喝了整整一大杯!
说来也怪,这个院落麻雀虽小,可也算五脏俱全,正屋丶东西厢房也是有的,而姐姐姐夫不住正儿八经的大房,却住在一间耳房改成的卧房。
屋里乱七八糟,地上大咧咧置了四五个硕大的樟木箱子,姐姐尤嫣如半躺着坐在地上,好容易听了哭声,只抱张松木凳子啜泣,擡头瞧见妹妹的脸撞进来,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她们老家岭南有句俗语:年轻打底,不靓也好看。嫣宝今年才十七,正是芳华好青春,这张未经男人和婚姻欺骗的脸,此时那麽红润娇嫩,而自己呢?《黄帝内经》有言:“咸入肾,咸走血。”过咸,伤阳损肾。这些年,因为频繁进食那些出自薛贾丶油腻多盐的饭菜,她整张脸如泡水馒头一般,浮肿发黑,毫无血色;而长期压抑自我,在丈夫丶婆母面前奴颜婢膝,阿谀谄媚的生活,则将从前那双明媚双眸,折磨得毫无光彩,生生从“珍珠”折磨成“死鱼眼珠”。她已经如那昨日黄花,憔悴衰败,一时怨丶羡丶恨涌上心头,尖叫一声“唔凭什麽受啊!”又情不自禁开始戚戚汲汲。
“尤嫣如,你他娘的憋嚎了!”薛贾宛若一头中了疯病的蠢猪,在外头叫嚷,“赶紧收拾你那些破烂玩意!今天就得给我滚出去!”
嫣宝气鼓鼓将姐姐从地上扶起来,环顾四周:“别哭了,回到家见了娘,还有得你哭!姐,你的东西呢,怎麽还没收拾?”见尤嫣如指了指地上的那些樟木箱子,便上前一一查看。她原以为薛家内里虽不及表面风光,但薛夫人精明强干,他们多少有些家业,姐姐当年苦心孤诣踏进薛家,平日里衣食住行又抠抠搜搜,多少也是能从牙缝里抠出些好东西。而打开箱子的刹那,映入眼帘的不是一大堆破画卷,或者一大箱款式奇异,料子却廉价粗糙的衣裙,唯一一个被装裱起来的画轴,看起来还值些钱。尤嫣宝打开,只见里头画了个豆蔻少女,几笔浓墨,勾勒出少女头圆身长,轻解罗裳,巧笑倩兮———正是十年前的姐姐尤嫣如。上头也没有落印章,只轻飘飘地草草签了“嵇明修”这个名字。
可巧,薛贾似乎想到什麽,忽然冲进耳房,见嫣宝站在箱子前拿着画,刹时如大蛤蟆精吐进肥猪後,变回原形,弹射向嫣宝,作势要抢:“他妈的!这是我花钱买回来的东西!我薛家花钱买的大作!你休想拿走!”
尤嫣如正掩面落泪,闻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蹦起:“放屁!这画的是我!就是我的东西!”往日红绡帐暖里剪脚趾甲的夫妇二人,临到分别,恶语相向,扭打一团,仿佛那神话中的鳙鱼精大战蛤蟆怪。尤嫣宝嫌薛贾恶心,才不上前劝架,只攥着那副画退到门外。外头天气放晴,秋日的柔和暖阳为画中人镀上一层甜蜜的金光,恍惚间,尤嫣宝仿佛看见十五岁的姐姐,赤裸双足,在溪水边嬉戏打闹,回眸间瞧见嫣宝,对着她傻傻地笑。
嫣宝望向她的笑靥如花,问:“尤嫣如,你後悔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憨憨呆呆地弯着自己的眉眼,然後转身离开,拥入个中年儒生的怀抱,徒留一地鸡毛。
或许故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碎碎念】:小时候为黛玉心碎,长大了为凤姐和二姐心碎。如果尤二姐没有那麽美丽,如果她知道东府不是清净地,如果张华是个好人,如果尤老娘是个清醒人,如果她嫁给的不是贾琏不是薛霸王,如果她能和尤三姐一起想明白,如果凤姐比起恨她更恨丈夫,那结局会不会有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