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金陵蒲柳
普天之下,有十二万分富贵的纨绔,便有十二万分贫苦的农户,满地黄金的金陵也不例外。钱佩岚向来深谙这个道理,因此十五岁那年离开岭南老家,到金陵求个出路时,她便下定决心,只能朝十二万分富贵的攀援,绝不能向八分贫苦跌落。
佩岚姿色平平,人也并非十分聪慧,却得老天善待,给予她巧手一双,所做绣品丶缨络在其他绣娘中当属上品。她整日早起摆摊丶夜里赶工,忙起来四五个时辰水米不粘牙,方可保障衣食无忧。好在年轻的佩岚是独自漂泊,在金陵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没她无所谓的日子,也算顺心遂意,甚至还能攒下些许钱银。然,母亲带着弟弟投奔她时,身边多了两张嘴吃饭不说,还得支出弟弟上学堂的开销。渐渐,佩岚的日子捉襟见肘起来。活愈做愈多,夜愈撑愈晚,可钱囊倒是愈来愈轻,晃起来半天难听见一晌。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深夜,佩岚揉搓着冻得僵硬通红的双手,看着桌上赶制出来的缨络荷包,以及面前少得可怜的炭火,她陷入深深的悲哀。
“我来金陵可不是为了过这种人生。”佩岚咬牙切齿,对房间里那尊灰扑扑的小小菩萨像发愿,自己势必要寻出一条最快最好的出路。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快拥有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好法子,莫过于寻觅到一个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好郎君。婚嫁之事,向来是少女们脱离苦海最佳契机。母亲钱老娘十分支持,她掏出自己在宗庙里苦心孤诣搜寻出丶一丝不茍誊写的族谱,再次不厌其烦地对告知女儿:“乖女,娘一直同你讲,娘的外祖父的胞弟,是枢密院院士,你可是权臣之後!出身官宦人家!常言道,王八得找个鼈亲家,咱们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在寻亲时必定要慎之又慎,以求门当户对,切不可乱了阵脚。”
佩岚觉得母亲的话听起来颇为诡异,但左右挑不出错处,亦是认同。可惜天不遂人愿,母亲虽常自诩自己出身“官宦人家”,乃“权臣之後”,但实际上这样显赫的头衔,并未使佩岚在吃喝住行上得过优待,从小靠着打秋风和做女工的生活,让母女二人难以判断对方的家底,她们只能用最走马观花的形式,以对方的外在,来作为挑选夫婿的主要依据。
皇天不负有心人,精挑细选大半年,佩岚终于在媒人的介绍下,与一个居住在金陵肃王府丶常与王爷出入的男子,相约柳梢头。那人姓尤名康,一幅清客门生的模样,骑着青马赴约,二人在媒人和母亲的陪伴下吃过饭,又逛了逛市集,心怀鬼胎的母女二人回到家里。
“娘,他也太小气了,我那麽喜欢那盒胭脂,也不贵,暗示了半天,他都不舍得送我。”佩岚抱怨道。
“哪里小气?他不是付了咱们的饭钱吗?今儿个这顿,又是猪肘又是烤鹅,那可是咱们这个月吃得最好的一次。”钱老娘不满女儿的庸俗,“娘真的要说说你,咱们是官宦人家出身,怎能初次见面就想着别人送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粗鄙刁民,想着法占便宜,真丢分。”
佩岚撅着嘴:“娘,那您觉得他好吗?”
“嗯,自然是不赖。”钱老娘点点头,她可不像女儿这般乡巴佬模样。幼时,寄居在外祖父的胞弟的嫡子家中两年,看多了枢密院院士後人迎来送往的大场面,钱老娘知道,在目之所见,并非事实。穷人打扮,银子要花在刀刃上,通常会最外层的衣裙是最贵最花哨的,内衣穿在里头瞧不见的内衣多烂都无所谓;而富人见惯了好东西,吃穿用度更追求清简舒适,喜爱外衣清雅,凸显自我脱俗;里衣昂贵,护住自己养尊处优的肌肤。钱老娘语重心长:“乖女,你发现没?刚刚我们逛花市,他对那些兰花如数家珍,哪盆千金难得哪盆一株难求,他都知道。你说花好看的那株,他说那最便宜——结果问了掌柜还真是!这才是矜贵的人呢,矜贵的人才玩得起兰草这种东西呢。乖女,你就算不信娘,那总信自己罢?刚刚他穿的衣服,是不是值钱货?你就说是不是?“
佩岚仔细回忆那衣衫上的暗纹,折射出不平凡的光,作为行家,她自然一眼认出这是上好的蜀锦,不禁对母亲深信不疑,连带着害怕起来:“娘,他真这麽好,不会被人抢走罢!”
钱老娘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别怕!娘早问了,媒婆说那小子非常喜欢你,我看这事!准成!”
佩岚喜不自胜,扁圆的脸庞,泛出少女羞涩的潮红,活像被抹上桃花胭脂的大寿包。夜里,这个整日忙到无暇幻想的绣娘,此生第一次冒出要给自己绣嫁衣的念头。她找出沉压箱底的几团金丝银线———那是她替几个闺阁千金绣团扇时,偷偷省下来的材料,从前只想转买个好价钱,现下她改变主意了,她要用在自己身上,绣在自己的华服上。她是权臣之後,必然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在母亲的操持下,聘礼很快送到家中。媒婆说,肃王爷看重尤康公子,特地拨了个院子给他成婚。钱家母女姊弟闻言,三人乐得一夜没睡着,佩岚索性停了生意,一门心思扑在自个上,熬上大半个月,终于让身上的嫁衣,绽放出大簇金边粉牡丹,而她自己,也要化身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盛开在肃王爷麾下。她抱着嫁衣没入甜蜜:会不会往後,自己还能参加肃王爷的家宴呢?呀,到时候可就不用自己绣衣服了,她也能过上别人给自己量体裁衣,挑剔别人绣工的好日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花轿擡入肃王府旁边的小街角,佩岚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根本只是一个肃王家中雇来分管花草的仆人!他甚至不算肃王家里正经的奴才!所谓的同肃王频繁出入,仅仅只是肃王常爱买那奇花异草,因而随身带着他端花盆罢了。而这个“肃王拨的小院”,不过是当初肃王为图清净,将紧挨着王府的小屋买下来空着,听说他要娶亲,随意拨给他住下,若以後王爷要拆屋扩园子什麽的,还得还回去。
至于相亲时那身气派打扮?啊,是肃王爷儿子穿烂的外衣,索性扔给他的。他缝缝补补,拿去相亲,果真唬住了佩岚母女。
晴天霹雳!黄金梦碎!新婚之夜,佩岚嚎啕大哭。她恨媒婆乱点鸳鸯谱,把这种侍弄花草的体力人介绍给她,恨母亲唬她,偏说尤康不是抠门是有钱人的做派,恨来恨去,佩岚恨的还是自己,若不是她识人不清,轻而易举让对方分文不花便得手,自己怎麽能糊里糊涂所嫁非人?
看着沾满鼻涕眼泪的嫁衣,佩岚苦不堪言。命运狠狠讽刺了自己,她哪里是什麽牡丹呢?她是这金陵城里的一支蒲柳罢了———虽然体态硕壮丰腴,但身世飘零,好好的豪门贵胄,远离家乡靠绣花谋生,如今下嫁苦力,挣得钱银还不如自己,此生,真真是霜打风吹任雨欺。
失败的婚事,被佩岚当作教育女儿的最佳典型。她并非全盘否定母亲当年的话,只是融入了自己的血泪。于是,她不止一次地对女儿讲起尤康如何欺骗了自己,然後打着缨络,意味深长地告诫:“嫣如,你要知道,你外祖母的外祖父的胞弟,是枢密院院士,你可是权臣之後!出身官宦人家!俗话说,蚂蚱配蝗虫,这世道向来讲究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咱们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在寻亲时必定要慎之又慎。你娘,就是当年就是着急,乱了阵脚,所以急匆匆嫁给你爹,门不当户不对,这辈子活得还没有王府门口那两棵柳树自在。好在,你爹未入奴籍,不是真正的仆奴,只是在王爷手底下做事。嫣如,你必须记住,嫁人这件事,媒婆找的不一定好,但是你自己选的,爹娘挑的,才是最好的。因为媒婆会骗你,但是你不会,你娘也不会。”
小小的尤嫣如闻言,对母亲的城府和经验肃然起敬。
佩岚又道:“还有,判断一个男人值不值得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在追求你的时候舍不舍得给你花钱,花得越多越是珍惜你。他若是一掷千金,那便是最值得嫁的人,你须得抓住,牢牢握紧,懂吗?”
嫣如将母亲的话奉为圭臬,尽管住在随时被收回去的小院里,尽管爹娘整日都忙于生计,迫不得对人点头哈腰,但她是名门之後,未来必要嫁入富贵人家,出门都得坐八擡大轿。钱佩岚很满意女儿的骄矜,她也意识到,女儿绝不能像自己年少时那样,对待真正的朱门绣户一无所知。若能与货真价实的千金名流生活,一来,嫣如能真正地辨别何为金玉满堂,认识富埒王侯,二来,也能为嫣如日後嫁与名流增添筹码。
于是,这枝壮硕却凄苦的金陵蒲柳,将目光投向当地最大的女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