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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胭脂虎啸（第1页）

第13章胭脂虎啸

何时开始觉得丈夫令人作呕呢？午夜梦回，凤宁每每思考此事，往往寻不出究竟。这些年，外头一直盛传他们夫妇二人指腹为婚，毫无情分，势同水火，其实曾经，她跟丈夫也能称得上琴瑟和鸣，妇唱夫随。他教她握笔学画，执手相视一笑；她教会他骑马，同他在郊外驰骋；跪在菩萨面前，他双手合一，虔诚祈求凤宁此生富贵康健。

这当然是短暂的，成婚第三年，便有自称是丈夫外室的女子闹上门，要求给个说法。凤宁难以忍受，她的父亲是沙场上的虎，她自然天生一副傲骨。猛兽，从来不屑沾上其他唾液的食物，何况这块肉被数人轮流咀嚼。戚凤宁嫌恶心，打算直接分开了事。无奈，夫妻情分只属于两人，两姓亲事却属于宗族，别说族中长辈，甚至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也找来三姑六婆劝她忍下，毕竟亲成都成了，还能合离咋地，男人嘛，多情一些也是寻常。更何况，丈夫已经在两族长辈面前发誓，无论如何绝不纳妾，绝不在外撒种，普天之下，名正言顺的嵇夫人，只有戚凤宁。

偃旗息鼓当夜，凤宁躺在丈夫身侧，闻到他身上糜烂浑浊的气味，想到要同他共度馀生，泪透软枕。多年前，凤宁最要好的嫂子，因为难産失了性命。她悲痛欲绝之时，不免担心过未来的生育。而今她下定决心，这样的男人，绝不配自己豁出性命为他怀孕生子。

随着丈夫在画坛声名鹊起，无需刻意打听，那些勾栏瓦舍内的风流云，轻而易举便能飘到她的耳朵里，夫妻二人免不得又是一场争吵。倒不是说对丈夫情深意重到化成醋坛，自小骄傲如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私事，成为世人茶馀饭後嚼舌根的趣事。渐渐，她不得不麻木起来，倒是想开不少——既然有些事拦不住，倒不如紧握银钱上的生杀大权。凤宁将自己作为丈夫的东家，紧紧攥住画作买卖之事，绝不可容许他人觊觎，为此不惜心狠手辣，铲除不少投怀送抱的丶企图靠丈夫分她一杯羹丶撼动她的地位的女人。有时候，凤宁看着被自己惩戒的少女，她明白其实有几个姑娘并不识人心险恶，多少动了恻隐之心。

罢罢罢，我可怜她，谁又来可怜我呢？想到这，凤宁的心肠又狠厉起来。纵使那姑娘曾经脆生生叫过她“师娘”，她也能用军营里的杀威棒打得头破血流，落荒而逃，不敢再踏入邯郸半步。

才消停不到一年，眼线又递来消息，说丈夫又和一个姑娘勾搭上，还给她租了个宅子，在南边被人津津乐道。凤宁觉得疲惫，反正也闹不出孩子，南边山高水远，不在跟前碍眼，任由他去就是。但递消息的人说，可能老爷去铜雀台的画要送给那女子，她顿时坐立难安。丈夫同她去邺城时说过，既然凤宁喜欢一个王爷的花园子，那他要弄幅铜雀台的画，跟王爷换园子。如今竟传出这样的消息？莫非那小丫头片子倾国倾城，妲己再世，把老色鬼折腾得五迷三道，忘了自己是她养的貔貅？

忍得了偷人，可忍不了偷钱！刻不容缓，凤宁赶紧收拾东西，风风火火赶去金陵。

嫣如最近有些憋屈，嵇明修待她愈发爱搭不理，单顾着自己去潇洒，将嫣如一人扔在家里。本就不悦，今日好不容易早起，去了趟书院听课解闷，被夫子拉去训话，说她学习散漫，目无遵纪，对待课业不正经，白白浪费大好光阴。骂着骂着，师母跳出来，扯到她跟嵇明修厮混，不惜名声，说什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尽早散了。嫣如气得好笑，教她认了几个字而已，怎麽还管天管地起来？夫子是老师算了，师母插脚作甚。哼，师母一定是嫉妒她！毕竟夫子考中功名前，是个家里只有几亩田的穷秀才，师母跟着吃了苦，因而嫉妒她如今年纪轻轻便得了个富贵情郎，能有大宅子住，一个小丫鬟伺候衣食，这是要让嫣如跟嵇明修分道扬镳，也过穷日子呢。真是黄蜂尾後针，最毒妇人心！

臭大姐，多管闲事！嫣如忿忿不平，回家时狠狠踹了脚院门出气。吱呀一开，只见院内乌泱泱一堆人，七八个精壮的男子面如玄铁，齐齐守着堂屋，廊下有一个嬷嬷，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皆是陌生面孔。见着嫣如进来，那嬷嬷道：“磨磨蹭蹭在那干什麽？还不快去再烧壶水，夫人的茶都凉了。”

“夫人？我才是这屋子的夫人！”嫣如尖叫道，“你们是谁，怎麽到我的宅子里撒野！”

“哦？你是夫人？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个嵇夫人？”屋内走出个锦衣华服的女人，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眉目刚烈，“敢问夫人，是何时收了聘礼？又是何时进了嵇府祠堂？赵妈妈，您在府里的日子比我久，这位夫人是何时进了咱们家门，您记得吗？”

那嬷嬷冷笑：“夫人，您也太讲究礼数些，这样的不入眼的，还配得您叫声‘夫人’？要我说，不过个通房丫头的货色，您花几两银子，让老奴过来打发打发出去得了，何必亲自到这呢？”

“哟，赵妈妈，可不能这样不尊不敬。”那华服女子笑，“妈妈还猜不出来吗？这可是金陵城大名鼎鼎的丹青神女，神女呐。”

那女人说完，庭院内所有人哄然大笑。饶是再迟钝也能明白，此人乃嵇明修口中的河东狮，嵇府夫人戚凤宁。她本就憋闷，肚里的火被这莫名其妙的油一泼，歇斯底里叫起平日伺候她的丫鬟：“六儿！你在哪呢！给我快滚出来！你死哪偷懒去了！”

话音刚落，後院冲出个十三岁的丫头，手上湿哒哒滴着水，怯生生道：“姑娘，我在後头忙着，不知道姑娘回来。”对方的下人个个耀武扬威，自己的下人畏畏缩缩，嫣如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朝六儿发作，只听外头一阵响动，马被急匆匆勒住缰绳，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门槛扑进个壮硕的身影。原是那嵇明修刚收到消息，便扔下云儿飞奔回来，就怕闹出什麽事，可惜还是完了一步，两个女人撞上了。他不敢说些旁的，谄笑着道：“姐姐！姐姐怎麽从邯郸过来了？千里迢迢的，也不说一声，为夫也好提前收拾收拾屋子。瞧着屋里的阵仗，姐姐，咱们快下山去酒楼吃顿好的，也让家里的弟兄歇歇。”

戚凤宁阴阳怪气：“这不是怕提前来，声势浩大的，把嵇大画师屋里的这位丹青神女吓回天上嘛。那我可怎有幸，一睹神女的风采啊？”

嫣如终于盼得嵇明修来了，多了个撑腰的能好好撕一回，哭哭啼啼道：“修郎！她欺负我！她欺负我！”可嵇明修却使了个眼色，不顾梨花带雨，让贴身小厮捂住她的嘴拉到一边，半搂着戚凤宁的胳膊陪笑脸。

“修郎？这麽快就唤上修郎了？嵇明修，你一把年纪还挺风流倜傥啊。怎麽，是又缺银子了，打算让我再使一回戚家的杀威棒，然後画下来卖了？老爷，上一回您的那幅《何触大娘子》，可是值三百两啊。让我看看———哟，这姑娘虽是神女，到底没有上次的美丽，老爷，咱们家这次估计赚不到多少了。”戚凤宁咬牙切齿，想起丈夫恬不知耻，将她用杀威棒大揍外室的场景绘成图，卖出去，以满足男人那喜欢看女子为他争风吃醋的欲望，她就恨不得将丈夫与那些女人挫骨扬灰，痛痛快快喝一场！

声声入耳，嫣如倍觉羞辱，她是丹青神女，世俗里如梦似幻的美丽具象，怎麽能被这泼妇，用来跟嵇明修从前的庸脂俗粉比较！还说她不如那些俗物！一时生了莫大的力气，甩开贴身小厮的桎梏，歇斯底里：“放你娘的屁！人老珠黄的老泼妇，也配说我不美！你算——呜呜——”话没得说完，又被小厮堵住嘴，只得张牙舞爪，瞪着眼睛。

“呸！下作的小娼妇，我娘乃二品诰命夫人，你也配说我娘？”戚凤宁真动了怒，从前那些蹄子再嚣张，见了她好歹有几分表面的恭敬，如今这个竟敢蹬鼻子上脸？她甩开嵇明修的手，冲着那抓小鸡似擒着嫣如的小厮，大骂一声：“嵇明修，你算错了，用戚家棍法打她，简直辱没了我们戚府的名声。旺儿，给我掌她的嘴。”

好歹现在还是老爷心尖上的人，旺儿不敢下手，只等主子发话。嵇明修于心不忍，劝道：“哎呀，姐姐，就是个不识数的平民丫头，你何必跟她动气呢，姐姐，咱们下山吃酒去~”

戚凤宁还没反应，嫣如逮着旺儿不使劲的机会，大吵大嚷：“修郎！我知道你心疼我！莫要拦着！老妇！河东狮！你打吧！打我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比你年轻！嫉妒我是修郎的丹青神女。修郎看着我能画出画，看着你只有烦闷！你打吧！打死了我，好叫修郎生生世世忘不了我！”

“你可快闭嘴吧。”嵇明修的太阳xue突突疼，尤嫣如这死脑筋怎麽不明白呢，凤宁的娘家惹不得，岳父大舅哥在朝廷皆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他平日里要弯着膝盖哄媳妇，尤嫣如倒敢跟她杠上，真是蠢钝如猪！戚凤宁翻个白眼，阴阴地笑：“啊，我为什麽是丹青神女呢，原来是能看着你作丹青啊~尤姑娘是吧，你知道吗，你还找奶喝那会子，他也给我画了不少像呢，那我算什麽？老爷，你说我担不担得起一句丹青西王母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通，她又道：“你想我打你？想让施苦肉计？你当自己是什麽？我偏不，你这样的玩意，不值得我戚凤宁折辱，自降身价跟你折腾。好了，我也饿了，赵妈妈，咱们下山吃些好的吧，这破屋子晦气得很，也不知是谁，还当个宝似的。”

“哎！”衆人纷纷起身，跟随戚凤宁的步伐，乌泱泱离去。旺儿松开手，嫣如烂泥似地垂落，趴在地上。嵇明修经过身侧，也不扶起，只拍拍她的肩膀，轻叹一声“你同她斗什麽，难堪的只有自己”，然後再次挂上谄媚的笑，喊着“姐姐姐姐，你快等等我呀”，出门去。

“呜呜呜”，嫣如倒在地上，经此番打闹，她的发髻丶衣衫都散乱得像个乞丐，伏在地上，无助又绝望地哭泣。

“呜呜呜，这好日子，怎麽这麽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