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日初升
细雪连绵,下了两日才渐有停歇的迹象。靖安侯府内,那股因各方势力接连“探访”而紧绷的气氛,却并未随着雪停而消散,反而像这积雪一般,沉沉地压在每个知情人的心头。
兰烬称病闭门不出,并非全然是托词。那夜潜入瑞王府的惊险,与柳文正会面的压力,以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到底还是拖垮了他本就算不上强健的身体。低热反复,咳嗽也迟迟未愈,喉咙里总像是堵着什麽东西,咽不下也咳不出,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但他拒绝传唤太医。
“不过是寻常风寒,不必兴师动衆,喝几剂府里备着的药便是了。”他对忧心忡忡的老管家如是说,语气清淡却不容置疑。
请了太医,脉案便会记录在册,若是传到宫中,或是被某些有心人探知,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他不能再给任何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于是,书房里便终日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与他常用的冷冽熏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气息。炭盆烧得比平日更旺些,烘得人有些发闷,但他依旧会觉得手脚冰凉。
他大多时候只是拥着厚厚的裘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庭院里被积雪覆盖的枯山水发呆。手里有时会拿着一卷书,却常常许久都不翻一页。
谢怀安几乎是日日都来,每次来都咋咋呼呼地带了一堆东西。有时是西市搜罗来的新奇吃食,有时是据说能治咳嗽的偏方药材,有时甚至是一对活蹦乱跳丶羽毛鲜亮的鹦鹉,美其名曰给他解闷。
“你看这俩小东西,吵是吵了点,但多热闹!省得你一个人闷出病来!”谢怀安指着那对在鎏金鸟笼里上蹿下跳丶叽叽喳喳的鹦鹉,颇为自得。
兰烬看着那对喧闹的活物,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拿走。”
“嘿!你别不识好歹!这可是小爷我花重金……”谢怀安的不满在接触到兰烬苍白疲惫的脸色时,瞬间噎了回去。他挠挠头,挥挥手让下人把鸟笼提走,自己凑到榻前,眉头拧得死紧,“你这脸色怎麽还这麽差?那苦药汁子到底管不管用?不行,我还是去宫里绑个太医出来……”
“怀安。”兰烬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静养几日便好。”
谢怀安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泄气般地一屁股坐在榻边的脚凳上,嘟囔道:“……那你至少多吃点东西。你看你瘦得,风一吹就倒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只烤得金黄焦脆的鹌鹑:“快,刚出炉的,香着呢!我盯着那老板烤的,一点焦糊都没有!”
浓郁的肉香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药味。
兰烬看着那油滋滋的鹌鹑,又看看谢怀安那双写满期待和担忧的亮晶晶的眼睛,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一只。
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仿佛不是在品尝美味,而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谢怀安也不催他,自己拿起另一只,大口啃咬起来,吃得满手是油,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京中近日的趣闻轶事,试图驱散这屋内的沉闷。
“……就昨天,兵部尚书家那个宝贝儿子,骑马过街,惊了,差点撞上糖人摊子,结果自己从马上摔下来,啃了一嘴泥!哈哈哈哈哈……哎,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兰烬安静地听着,偶尔极轻微地弯一下唇角,算是回应。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暖,简单而粗糙,却像是偷来的,弥足珍贵。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老管家又一次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书房外,这次甚至没有敲门,只是隔着门低声道:“世子爷……宫里的安公公来了,说是……陛下传您即刻入宫觐见。”
谢怀安啃鹌鹑的动作猛地停住,豁然起身:“皇帝舅舅这时候传你入宫?做什麽?你还在病着!”
兰烬放下吃了一半的鹌鹑,用雪白的绢帕细细擦拭着手指,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清晰。脸上的那一丝微弱暖意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昨日拒了瑞王的礼,皇後的赏赐和敲打言犹在耳,今日皇帝的传召便到了。绝非关怀病情那麽简单。
“更衣。”他起身,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陪你一起去!”谢怀安急道。
“不必。”兰烬拒绝得干脆,“陛下只传了我一人。”
他换上合乎规制的世子朝服,月白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然沉淀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走出书房门前,他脚步微顿,看了一眼桌上那半只冷掉的鹌鹑,和谢怀安担忧焦急的脸。
“无事。”他轻声道,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