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至极的苦味瞬间侵占了口鼻,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反胃。但他没有停顿,只是屏住呼吸,以一种近乎自虐的速度,将整碗药汁一饮而尽。
空碗被放回托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靠在枕上,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胃里翻江倒海。那苦涩的味道仿佛已经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连同那无望的现实,一起沉重地坠在心底。
他没有去动那些膳食,毫无胃口。
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一小片四方的丶灰白色的天空,眼神空茫。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午後,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有下雪的征兆。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侍卫的丶略显轻快的脚步声,以及女子低低的交谈声。
“……娘娘听闻世子殿下不适,心中挂念,特让奴婢们送来些安神的香囊和手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恭谨语调。
兰烬眉心微蹙。又是哪位娘娘?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名身着淡雅宫装的侍女走了进来,手中捧着锦盒。并非昨日贵妃宫中的人,看服色,倒像是……皇後宫里的?
为首的侍女年纪稍长,举止沉稳,对着兰烬盈盈一拜:“奴婢参见世子殿下。皇後娘娘心系殿下玉体,特命奴婢送来内务府新制的安神香囊,里面填了苏合香丶茉莉干花,最是宁心静气。还有这赤金手炉,里面添了银骨炭,暖而不燥,殿下握着也舒服些。”
她话语温和,举止得体,全然不提外界风雨,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关怀。
兰烬依礼微微颔首:“多谢娘娘厚爱,臣愧不敢当。”
侍女将香囊和手炉放下,又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句“请殿下好生休养”的场面话,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那香囊散发着清雅的香气,手炉也暖意融融。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更深的警惕和冰冷。皇後的“关怀”,比贵妃的拉拢更令人心惊。这无声的示好背後,又藏着怎样的算计和平衡?
他示意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将东西收走,并未触碰。
然而,这边的皇後赏赐刚撤下,不到半个时辰,殿外竟又来了另一拨人。
这次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捧着几匹光泽柔润的云锦。
“奴婢给世子殿下请安。德妃娘娘听闻世子殿下喜静,特寻了这几匹苏杭进上的软烟罗,质地轻柔,色泽雅致,做成寝衣最是舒适不过,命奴婢送来给殿下换洗。”嬷嬷笑容可掬,话说得滴水不漏。
德妃?五皇子生母?那位一向以低调温和着称的妃子?
兰烬只觉得一阵荒谬袭来。他这处冷宫般的偏殿,今日倒成了後宫嫔妃们展示“慈爱”的戏台子了?
他依旧机械地谢恩,让人将东西收下,心中却如同明镜。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怀”,绝非真心实意,不过是看他父子失势在即,又因与瑞王的特殊关系而变得“奇货可居”,纷纷前来下注或示好,妄图在未来的波澜中分一杯羹,或是搅浑这池水。
他就像一件被摆上货架的珍玩,引得各方垂涎丶估价丶争夺。
而这种“重视”,只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窒息。
他疲于应对,索性闭上眼,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膳和第二次汤药被准时送来。药汁依旧苦涩难当,膳食也依旧未曾动过几分。
殿内没有点灯,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零星飘起的雪花,反射着宫墙外隐约的灯火微光,映得殿内一片朦胧惨淡。
兰烬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身体冰冷,即便抱着那个皇後送来的手炉,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白日里强压下的种种情绪——对父亲安危的焦灼,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对各方算计的厌憎,以及对那碗苦涩药汁的生理性抗拒——在寂静和寒冷的催化下,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胃里那点可怜的药汁开始翻腾,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恶心感。喉咙口的腥甜气息越来越浓。
他咬紧牙关,试图忍耐,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最终,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他猛地探出身,伏在床沿,再也控制不住,将胃里那点苦涩的药汁和胆水尽数呕了出来!
“呃……咳咳咳……”呕吐带来更加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咳碎。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守在外间的小太监听到动静,慌忙端着烛台跑进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世子爷!您怎麽了?!”
烛光摇曳,映出兰烬惨白如纸丶痛苦扭曲的脸庞,和地上那摊刺目的丶混合着药液的污秽。
“没……没事……”兰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整个人虚脱般地瘫软下去,伏在床沿剧烈地喘息,单薄的肩胛骨清晰地凸起,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想要清理,却不知从何下手,急得快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殿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丶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
像是有人用极轻的力道,快速敲击了一下门扉,又像是被风吹动的错觉。
小太监正全心都在兰烬身上,并未留意。
然而,伏在床沿喘息不止的兰烬,却猛地擡起了头!
涣散痛苦的目光骤然聚焦,精准地射向那扇紧闭的殿门!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声音……
不是侍卫规律的脚步声,不是宫人小心翼翼的叩门。
那是一种极其熟悉又陌生的丶带着特定节奏的……
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