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方当真是厉害的,不过三言两语,化解了王志昭发难不成的窘迫,又同王昭云说清了这权力斡旋中的厉害关系——将王昭云拉回到了王家和天家的阵营,却将谢家和边州都放到了对立面。
而王昭云若是不能点头应下,那便是公然与整个王家对立,但若应下,那陈郡谢家和边州裴远山,却就算是“忘了根本”的一方。
可权力的争夺才讲究党派角斗,而扶贫利民只讲求心,是真正的“根本”之说。
王昭云心中冷笑,根本不去应继母的话,而是堂堂然与父亲直视,反问道:“王家家训‘万年社稷民为亲,千古纲常唯此道’,不知父亲记得几何?”
她轻轻扯了扯唇角,但笑不达眼底,慨然道:“昭云不敢忘先辈教导,更不敢忘记此次联姻使命,即使到了边州,亦时时翻阅家训,日日与夫君殚精竭虑,调粮食借粮种,起农事定边关,全为守大魏一方疆土,挡漠北千万铁蹄。”
末了,她又问:“如今这利国利民的举措,继母却说成是‘未过明面’的事儿,难道父亲答应圣人,促成世家与寒门联姻,也不过是先搭桥後拆板的事儿,是要不管女儿丈夫死活的?”
“我看你是去了边州啃了熊心豹子胆,目无尊长,满口胡言。”王志昭听到这里,似已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椅臂,猝然起立,直指王昭云那方,“千叮咛万嘱咐你只要当好王家女即刻,可你呢,自以为已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公然挑衅天家和世家的权威。。。。。。”
“父亲是怕我挑战您的权威罢?”
王昭云猝然打断,王志昭气哽在喉。
满屋顷刻陷入沉寂。
犹记得,上一任王家主母还在世时,王家主家和王家主母也总是各持己见,一到堂上,总是分毫不让,非要闹到人都红了脸才能有个定论——当然,红脸的常常都是王家主家,而那定论自然是依主母而言。
未曾想,十年过去,谢家那刚硬的骨血,还要在王家的议事堂上,再放一次威风。
堂内无一人敢插嘴劝说。
非是他们不愿开口,而是这王昭云确实将她爹架到了上下难堪的位置——王家以嫡女入天下局,无管是嫁给太子还是户部尚书,那都只等于是王家招了一个赘婿,但她偏偏阴差阳错嫁给了边州战神,眼瞅着他们不仅夫妻和睦,更和陈郡谢家貌似或是已经形成了某种同盟关系,那麽这个王家嫡女凭着夫家的武力丶母族的财力,就已经不可能再是任由王家摆布的棋子。
瞧瞧她被天都公卿恭迎围堵而久久无法返家的架势,王志昭还能拿这个女儿怎麽办?
王昭云自知在这场争辩中,她已占去了上风,即便还试不出父亲到底有无做线人信中所说的那些事,眼下也该适可而止。
她再深深看了王志昭一眼,馀光扫过噤声不语的所有人,再是叉手恭敬一拜,“感念各位叔婶兄嫂为昭云接风洗尘,从边州带回的手信回头亦会一一送到各位长辈府上,眼下若是无他事,昭云便先行失陪了。”
言罢,她同样未顾得衆人应允,便就转了身,在一衆复杂眼光中,出了厅堂。
*
从厅堂回到常住的西厢,不过一刻钟。
春娘惴惴不安,不敢细问姑娘在厅堂里面争辩的细节,但见姑娘紧锁的眉头和眼睑下的疲惫,心尖的疼惜油然不尽。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老爷怎能不给姑娘留分毫情面?”春娘轻柔地给王昭云擦洗身子,一边哽咽,“若是先夫人还在,定不愿意姑娘独自面对那些蠹虫,那姑爷。。。。。。”
“春娘——”
水下,王昭云的指尖倦倦然动了动,轻轻唤了一声。
从边州回往天都这一路上,春娘总暗暗抹泪,王昭云便将她同裴远山的计策细细道了出来。
哪知春娘哭得更凶了,竟还闹起来,要王昭云即刻返回边州。
王昭云自是不可能答应,只能一路好说歹说,将春娘劝服。
她知道,春娘眼下一定是又动了要她弃了计谋,尽快回去边州的心思。
但。。。。。。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此行是一定要将一切落锤定音的。”
至少,如果那两封信的原委真相不能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能理清,那麽真正害死阿娘的人就永远可以逍遥法外,她和裴远山之间也将永远隔着两个不清不楚的死人。
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昭云深深吸了口气,又蓦地睁眼,挨着浴桶的边缘,微微拧动了脖子,四下望了望,才擡起眸子,看向春娘,“王府不比边州,此次天都之行一为省亲,二为再寻一寻阿娘早年手稿以助复起边州农事与城防,其他的,休要再提。”
春娘闻言,哀愁地回望王昭云一眼,再无言其他,点了点头。
王昭云放了心,便就由着自己重新沉浸在温凉的浴水中。
天都位处江南,初夏已有暑气,而漠北那头,大约还是沙尘漫天,凉风习习,用不上凉水罢?
不知此时,裴远山他,在做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