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王昭云见老先生没有领拐杖,却是拿满是褶皱堆叠的利眼上下左右打量于她,好似真的要从她身上看出一个妖精来,便不禁浅浅勾了勾唇。
但她不疾不徐,只将那拐杖直立起来,从袖间取出方帕,擦去拐头上的蛋液污渍,露出上面被经久使用的油光痕迹,才道:“想来老先生是个念旧之人,一枝枯木罢,却也能被先生多年奉做珍宝。”
传闻早年间,邺城盛産橡木,百姓喜用其制作多样的家具丶手杖丶雕工等等。
可自胡人南下後,邺城沦陷,汉人之地缩至边州乃至边州以西南,这橡木便不再多见,恐怕也只有皇公世家家中还能珍藏些橡木制的旧物。
所以,王昭云一眼识得这算不上高档打制且又未能被妥善保管的拐杖,亦属邺城橡木所制。
想来此物有了些年头,便如老先生的年岁一般,不小了,都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和物。
念及此,王昭云不自觉闪了闪眸子,才擡头去,看住老先生布满血丝的老眼,道:“可天下世道,朽木即使宁折不弯,也已不可雕也,老先生又何故执意死守?”
老者哪里听不出这个世家贵女的言外之意?
朽木比喻世家与贫寒门第的对立思想,也比喻他为守旧而宁折不屈的态度,或许还比喻他这个老不死的。。。。。。
老者被王昭云铿锵言语一击,原是打量的眼神立时变得愤愤,继而气势忽涨,横眉一竖,便猛地伸手夺回原属于他的拐杖,厉声斥道:“你这小儿,才长了几岁,便敢来与我来论道?若是人人都如你所言,趋新去旧,那我汉人还有什麽渊源可寻?”
这愤愤之言一落,守在老者身边的几位憨实壮汉立马又举起铁锹,跃跃欲是要往王昭云身上挥来。
惊得陈砾一瞬侧身半挡在自家姑娘面前,连带着裴远山也是两步并做一步,顷刻越过将士们的护卫圈,来到王昭云身旁以应不时之变。
但王昭云却面色不改,一双凤眼微弯,便如秋水一般轻轻涤荡而过老者因微愠而涨红了的脸庞,“晚辈自不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只是今晨有人与晚辈道,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时变而境迁,今下,我亦将此话说与老先生听,晚辈不曾行万里路,断不能与老先生这般通达天下事,知悉这边州之史,边州之痛。”
她笑笑,“于此,晚辈却有一事要请教,从前书册中丶文人口中,皆曾提过,边州天地三年一变,一变一节离,或走或死,唯有裴大将军能守着这方百姓整整八年,已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可晚辈不明,缘何裴大将军就能长长久久据守边州,与百姓同进同退?”
边州天地三年一变,一变一节离,或走或死——说的是,在裴远山成为边州之主前,这里几乎每三年便会爆发一次战争,有些节度使能打胜仗,有些则不能,不能打胜仗的节度使自然是死在胡人铁蹄之下,至于那些能打胜仗的。。。。。。多数也会因此功绩匆匆调离边州,否则也会成为下一个不能打胜仗的节度使。
但不管如何,从前的节度使“或走或死”後,留下的便只有虎视眈眈的胡人和边州的老弱病残。。。。。。这些都是民之殇。
是八年前,裴远山挂帅,击退胡人,守住东边州,夺回西边州,又拒了朝廷调度指令,长流边州,才有了边州今日的景象。
他们有了自己的战神,有了自己的军队,有了自己的故土,慢慢地,也就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家园。。。。。。
所以,缘何裴大将军就能长长久久据守边州,与百姓同进同退?
无非是裴大将军垂怜,愿意冒着死的风险,陪着边州百姓。
可偏偏就是有人有恃无恐。
“这还用问,我们边州百姓愿意认裴大将军做主,裴大将军自然就能稳坐边州之主位。”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是替了迟迟不应的老先生答话。
但那人话音才落下,便有人嗤了他一声,更是斥道:“可少说两句吧,若是没有裴大将军,你早死在胡刀之下了,还指望你认裴大将军做主?”
一时之间,两派言论在人群中晕开,甚至引发激烈的讨论,那不可开交的阵势,和老者花白的眉头,全部拧成一团。
王昭云想,此间也不都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没有理会喧闹衆人,即便没有得到老者回应也不揪着方才的问题不放,只是再度礼貌地笑笑,淡淡然继续开口,又仿佛自问自答一般,与老者轻声道:“远山是什麽样的人,想必老先生比我更加清楚吧?”
她称裴远山为远山。。。。。。有人被点得心尖微颤——自爹娘去世後,除却兄长,便再无人这般称呼于他。
她又道:“他据守边州,是为保汉人故土,他效忠萧家,是为保百姓安宁,他今日所言,也无非为了诸位罢。晚辈以为,无管日後,他人在何处,作何选择,都不可能将诸位弃之不顾,这是他的本心使然。”
说到这儿,王昭云顿了顿,又故意挑了挑眉,才拖长了音调,接着道:“说来,他这‘本心’不也正是诸位以及老先生您今日能在此地与他两相对峙且寻求他之许诺的缘由麽?”
老者听完这一番话,後背当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