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全无王家侍从应有的冷静沉稳,说起话来如说书先生一般,绘声绘色,个人情感十分充沛,末了,还要嗤一句:“当我们姑娘真的很喜欢边州这个穷酸地儿麽?”
这鄙薄的话音一落,萧景琰旋即将手中茶碗重重锤至桌面,擡起眉来瞪了过去,“边州之地,岂是可容你等随意置喙的?”
边州再差,却从来都是大魏的攸关门户,是常被圣人说作珍而重之的地块。
那侍从被训了一嘴,倒不见得多害怕皇天贵胄,但还是明了自己的僭越,遂告罪一声,垂下头,闭了嘴。
“罢了。”萧景琰敛起凌厉,“无管如何,天都王家和边州裴家到底有着天壤之别,你家主子能包容至斯,能忍到此时才说要走,已是大度至极。”
语罢,他面作惋惜状,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应了王昭云的邀请,决计即日啓程回往天都。
反正,交割兵权的字据已经拿到,父皇交予他此行的主要任务已算完了。
*
裴军军营。
“将军当真应允夫人,许她回往天都了?”卓业惊讶,甚至把音调拔得颇高,已全失掉一方雄狮之军师的威严。
待他识得自己的失态後,却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疑虑,急急挨近裴远山的书案边,再问了一句:“将军确定,夫人同你不是真的在吵架,只是演戏?”
“自然。”裴远山终于对卓业的再三质问忍无可忍。
他将手中书卷甩到桌上,“就昨天钱庄的事,是我该追究于她,而不是她迁怒于我,眼下我却还肯依她的计划行事,她如何还能真同我吵架?”
当然是演戏的!
昨日,从钱庄回来後,王昭云便把应对两张突然出现的信纸的想法,全然同他说了。
王昭云不敢完全否认她父亲参与了促成他亲近之人之死的谋划,但她觉得其中还有太多疑点,更不想牵涉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得不明不白。
也许,她也还想为自己或是自己的父亲开脱。
所以,她说她要回往天都,将所有事情查清——尤其是那封岳母大人写给师父的信中,所提的皇城研究室。
依王昭云所说,里面或许还藏有边州城坊器械图的蛛丝马迹。
她想为岳母大人和师父的关系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
裴远山起先当然不同意王昭云的想法。
其一,他不想她离开他的身边太远,其二,天都远在千里之外,她只身回去,太过危险,他远水定然救不了她身边的近火。
可她意已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虽然还有诸多顾虑,但到底是鬼使神差的,全听了她的安排。
眼下却又听得卓业的质问,他难免又有些动摇,甚至开始反思琢磨。
裴远山蹙了蹙眉心,心中底气已泄了一半,“她向来有主见,想要做的事情拦都拦不住,我又何曾能真正阻挠一二?”
说到最後,他声音都低了下去。
而卓业终是看出其中症候,原是将军又被夫人挑去了主心骨。
他琢磨再三,斟酌了词句,还是再问了一句,“便如将军所言,夫人甚有主见,如若夫人此次一程去往天都,当真决意不再归来的话,届时将军当如何?”
裴远山闻言,瞳孔皱缩,离散的视线焦距顷刻汇到卓业脸上。
“属下不敢评说夫人与将军的情意,亦不敢妄断夫人之品行,可是天都朝堂诡谲,连镇北王尹将军和得黄土百姓爱戴的谢姑姑都未能从中幸免于难,更是双双死于非命,那夫人又如何能以双手抵过天家和世家的乱拳?”
卓业添言才罢,裴远山已经撩袍起身,如风出了营帐,一脚跨上飓风,奔驰而去,只盼还能追上王昭云一行。
然。。。。。。为时已晚。
为免夜长梦多,打侍从从驿馆回来,王昭云便就命令轻装就简,收拾了些必备之物,同天家护卫队一道,啓程出发。
而等裴远山从卓业的提点中幡然醒悟之後追来,王昭云的车驾已经出了关。
她再不在边州地界,而他已经追不及。
脚底忽而升起虚无之意,顷刻填满他的胸腔,似有什麽从他指缝中流走,无论如何,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