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肉长的,自然也会变,可昔日忠臣真的愿意挥刀向朝廷吗?
李相臣心里好像缺了个口子。
他是不愿意向他人、尤其是比自己年岁还要小的人展露脆弱的,闻言只点点头,收敛好情绪:“那话里是什么意思?”
祝一笑开口:“‘悉知三大派,先行蜀山’。”
“蜀山?”
怎么会这么巧?
李相臣压下眉头:看来即使没有卫毅疏的委任,他也免不了去蜀山一趟。
每天忙来忙去,这和他想象中的江湖生活不一样!
入了江湖,没享受过几天舒坦日子的李相臣满是疲惫与无语。
祝一笑见李相臣思虑过重,思量再三,开口问道:“令师与你,关系很好吗?”
李相臣思及过往,只觉如黄河之水,不知从何想起,只回了个:“就像你师姐和你的关系差不多吧。我本是个皇城根下的乞儿,是师父将我捡了回去,教我为人处世、公文经传,也是师父一手教我养大,教我道德准则、武艺功法。比我那位印象里只会打骂我的爹好了不知道多少。”
李相臣至今都记得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七岁的尚书之子将生父亲手杀死,血溅了一身。
那是他手下的第一条亡魂。
七岁,看书都未必能识得全文的年纪,能有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德?于是他逃了,一天一夜,从府邸逃到了皇城墙根下,饿到和乞丐抢食,最后小小的他被追查季尚书贪污的司成缮捡到时,已经没有人样了。
不管是出于政治手段还是私人情感,司成缮对他的养育之恩总不是假的。多年栽培,重新有了个人样的他不负师父所望,年仅十三便入了玄鉴司,成了同辈里年纪最小的人。
不过有些东西当然不便与外人说,李相臣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试图证明司成缮这位严师是如何如何好对他好,又如何如何雷厉风行。
眼下不知全貌,他仍觉得师父是个君子。
可二人仍是不理解,这么好一个人,又为何有意使一手带大的徒弟神形疯癫呢?
大抵只有她本人知道吧。
两厢沉默,唯有屋内的玉兰香还在烧着。
“这种感觉你应当是懂的,”李相臣抬眼看向祝一笑,咳了咳,“我听说岫教主为人和善,如梅如竹,对你想必也不差吧?不然你先前为什么这么恨我?”
祝一笑抿了抿唇:“她大了我二十岁,与其说是姐姐,更像是个母亲。长得像观音,性格也像菩萨……就是不像个教主,准确来说,不像个邪教的教主。她想要摆脱断昼在世人眼里因师祖立下的杀戮形象,故而在教内威望并不算高,那群老顽固更甚。但碍于治理方面很有手段,不服她的人也只敢暗着说,从来没有在明面上反过。哪成想他们一反,就把你们招来了呢?”
李相臣了然。
先帝眼里本就容不下沙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奈何出师无名。那群势力直接闹到了中原去,可不就给了先帝剿灭南疆的由头?
人心难测。
【拾陆】但,只求问心无愧
李相臣听到黎双喊他,便匆忙结束了话题,只留给祝一笑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转身跟去。
客房。
李相臣接过碗,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李相臣不是讳疾忌医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对医师无条件信任了。
黎双因为这个打趣了他很久。
光有药还不够,须得辅以针灸。祝一笑推门而入时,只见黎双眼里的听话后生被扎成了个刺猬。
有趣的是,为了保他神志不受熏香扰乱,此处什么都没有点,唯有陈年的干竹泛着点儿无趣的清香。
喝罢药后不过多时便昏昏沉沉,好像有一把锅铲插入了他的脑中,像搅浆糊一样,来回翻搅。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二人的对话,只是声音有些失真。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说了不止一遍了,我又不是继承人,师姐当然没教我。”
“圣女也不知道?”
“她当时才多大?才八岁!八岁的小屁孩学这些干什么?断昼教绝对不能再有一个像师祖那老疯子一样只会杀伐的疯教主了,指望小孩子学点好的吧!”
李相臣耳畔开始出现回声,渐渐恍惚起来,此刻听到他们的对话,想努力集中精神——竟做不到。
“你是说,像你师祖那样的……人才,至今仍留有信徒?”
“不错,如果不是因为她,断昼和至于……”
何至于什么?李相臣呼吸渐渐趋于平静,最终抵不过药性,抱着满腹的疑问,昏过去了。
这一睡,果真如黎双所言,整整三天,他竟全程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噩梦与蛊虫交相发作,胸口像是有什么重物在死死压着,令人喘不上气来
最初,药犹如一捧开水将蛊虫唤醒,暴动间李相臣能感觉到这些蛊虫在他的脑内横冲直撞,自己本人却像是一块木头,不能动,也不能反抗。这种感觉如若“鬼压床”,蛊虫麻痹了精神,使他被迫回忆起那些死于自己刀下的亡魂。
有好几次,他甚至是清醒着,硬生生将蛊虫扛过去的。人是清醒的,却又怎么都无法睁眼,半点都动弹不得,手脚沉重得像灌了铅,唯有疼痛在提醒他,自己还活着。
恍惚间,他闻到了一抹熟悉的花香,有一只冰凉的手为他整理着发丝,低声安慰着什么。他听不清,但也知道,这人是为了他好。
是谁呢?还能有谁呢?
李相臣心里笑骂他一句,却又泛起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