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算不清
腊月天黑得很快,不到五点窗外就仅剩蒙蒙光亮。到晚饭结束後,楼底商业街的大喇叭开始上工,此起彼伏,不是开业大酬宾,就是清仓全一折,门窗紧闭都隔不住。
酒店是十几年前流行的猪肝色木质装潢,倒说不上丑,可配合亮度不高的顶灯和嘎吱作响的动静,唐思卓待哪儿都害怕。虽然气氛有所缓和,但她一时半会儿还张不开嘴让曾夏生守在浴室门口,因而洗澡时只敢勉勉强强地仰脸搓头发,完全不敢闭眼,生怕哗啦啦的水声掩盖异动,从什麽犄角旮旯里钻出蛇虫鼠蚁或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曾夏生住去外面之前,给她把药按顿分好,写上日期丶早晚,放在厨房水壶旁的置物架上,确保她一天至少能看见几回,又不至于时时刻刻在眼前晃荡。唐思卓吃得还算规律,不过收拾来这儿的行李时,她没找到曾夏生把药箱藏去哪里,潦草塞进去两盒止疼药了事。然而曾夏生显然记着这事,凌晨去拿行李箱时重新收拾过一回,她洗完澡出门就看见他靠在浴室对面的墙上,端半杯热水,递过来几颗药。
唐思卓没有接,“晚点再吃,吃了犯困。”
才七点多,不是她惯常吃药的时间。唐思卓估计曾夏生是觉得她早晨为赶车醒得太早,加之半日奔波,想叫她早点休息。但他像是理亏到在任何事上都不再有争辩的馀地,被拒绝也没说什麽,默默将药放回口袋,转身走去客厅。
下午谈过後,曾夏生不再紧张到浑身僵硬,却仍是没能被轻易开解,坐进沙发就跟陈旧家具融为一体,呆板丶死寂,似乎时间已然停滞,寻不到前行的轨迹。
“你打算一直不跟我说话吗?”唐思卓问。
她见曾夏生脚步一顿,又放软声音,劝道:“我都说了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怨你,我们先一起解决问题,好不好?”
如何能好呢,曾夏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问题全因他而起,解决却只能靠唐思卓出力,这算哪门子一起?
乡镇晚间噪音混杂室内空调沉重的嗡鸣,像廉价电影里拙劣的背景,他就在这样的镜头里转身,神情歉疚犹疑,哑声道:“这本来跟你没关系,你没必要牵涉进来。”
“有关系,你跟我有关系,你的事自然跟我也有关系。”
唐思卓知道不跟他彻底掰扯清楚,这事没可能绕过去。她洗过澡,身着睡衣,不想再坐回客厅不干不净的沙发上,于是走进卧室,披外套靠在床头,叫他过来说话。
床头柜还留有几分稀薄的水迹,想来是曾夏生趁她洗澡的间隙又把卧室打扫过一遍。他搬来梳妆台的凳子坐在旁边,意料之外地先开口了。
“其实我这几天在想,就算这一次能解决,如果发生下一次,再下一次呢?总不能次次都指望你。”
在廉价小旅馆度日的那些夜晚,曾夏生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安稳不是生活自然而生的样态,是靠知识和财富累积成围墙才能维护的幻想。他就是没受过教育,就是活在底层,像手无寸铁的人被送进战场,即便陈天浩不是故意坑骗他,他们被盯上丶被做局丶被拉入圈套的事件还会不断重演。唐思卓读过这麽多年书,合该因为先期付出过上平稳丶安定的生活,没道理反反复复地扶贫,为他的无知和短视买单。
“那就发生啊,能怎麽样?”唐思卓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律师不就是来解决这些事的吗?我所有的客户都指望我,为什麽唯独你不行?”
曾夏生擡眼看她,动容中夹杂几分跟她讲不通道理的无奈。
“可我不是你的客户,我支撑不了你的工作。你只能得到麻烦,又拿不到钱。”
唐思卓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生生压住上窜的火气,平复些许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客户会在意我睡觉的地方干不干净吗?会在意我有没有一日三餐丶工作时情绪好不好吗?会在我做噩梦的时候整夜坐在这儿守着我吗?”
她说到最後,声音低下去,泪水顺眼角淌落。曾夏生慌忙伸手去抹,被唐思卓侧头躲开,滴在浅绿花纹的一次性被罩上,晕开一小片。
“你为什麽非要跟我算钱呢,算不清的,我也不想要,我就想要你在这儿。”
曾夏生轻叹一声,真的毫无办法。本是为让唐思卓好过些才回来她身边,结果自己惹出新事端害她劳心伤神。他起身去拿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泛红的眼眶。
“你能不能稍微配合我一点啊?我在想办法,你在想把我怎麽往外推,能行吗?”她说罢,深呼吸几次後,不再管曾夏生的反应,自顾自地安排说:“我们明天就开始找,这里不大,最多一周,肯定有线索。”
“我——”
曾夏生想说他去找就行,然而被唐思卓一个眼神顶回来,不得不把话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