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纸青蛙
耗过整一年,邻里茶馀饭後的谈资逐渐转向别人时,唐思卓才慢慢从肖桐被捉奸的冲击里缓过劲儿来,偶尔愿意在公共场所多待一会儿。不过她畏生,太热闹的地方自是不敢去,最多就是去江明市的图书馆。那里每逢节假日,会有不少小孩,看书或是写作业,有管理员看着,不会过分闹腾。
孙昌明发放生活费相当大方,也喜欢夸奖继女的优秀和漂亮。于是肖桐给她各科都请了专门的家教,只有寒假的奥数冲刺班,师资有限,必须去上小班课。
每天下午下课後,唐思卓都会背着小书包在图书馆里走一圈,若是能找到角落里的空位,她就会坐下来写一会儿作业,若是没有,司机也等在楼下准备接她回去。
肖桐当然极瞧不上普通小孩呼朋引伴去外边写作业的做派,觉得这样既显得家里不阔绰,没有宽裕丶合适的学习环境,又显得唐思卓没内涵,咋咋唬唬的。但唐思卓刚在江明市钢琴比赛里获得少儿组冠军,给她长足了面子,让她从丈夫那儿讨来一大笔“奖金”,于是肖桐也就格外开恩,随她去了。
图书馆的书桌是八人大桌,唐思卓只喜欢最靠内侧的丶两面环墙的位置,她会把椅背侧到左手边,彻底把自己围在里面。不过如果这样的好位置对面已经坐了人,她就退而求其次,换去能实现三面包围的角落,好给曾夏生预留一个座位。
曾夏生不经常来,他得在家里帮爷爷奶奶种地卖菜。假期作业写不写的,老人们并不在乎。他们早在儿子十四五岁时就盼望起每日闲玩还不愁吃喝的生活,如今儿子成了短命鬼,父债子偿,孙子自然得早早挑起大梁。读书考学那是有钱人家才能消遣的玩意儿,不比种出来的菜和拿到手里的钱实在,学几个数能加减乘除就够用了。
在早市卖完菜後,曾夏生还要火速去捡一圈破烂。这也是得上交给奶奶的钱,所以他积极性不高,懒得坐老远公交车去别墅区,总是在市中心的商业街溜达几圈,能捡个七八块钱回去交差就行。
做完这一切後,一般也到了唐思卓下课的时间。运气好的时候,他能趁奶奶出门打麻将的间隙,跑去厕所里洗头洗澡,再换上干净衣服,去图书馆找她。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也不愿自己蓬头垢面丶臭气熏天地出现在她面前。
唐思卓坐的位置都很难找,她写作业时也会把胳膊肘收得紧紧的,完全隐没在人群里。因此曾夏生到图书馆後,需要上下奔走,到处张望,看哪个人的椅子侧着放,或者挂着的书包上有他熟悉的小熊挂件。
他比唐思卓大两岁,但上学晚,只高一级。不过这也没有什麽影响,反正唐思卓作业上的题,他一道也不会。他脑子里根本没有学习和作业的概念,永远都是两手空空地去,甚至很难想起学校发的书本作业都去了哪里,可能早已在书包里被蹂躏成面目全非的废纸,混在他捡来的废品里,一道成为垃圾。
曾夏生跑到顶楼,终于在书架的拐角看见唐思卓。她正在垂头算数学题,没注意到他来。他走到对面坐下,看见两个人中间放着几本漫画。那是唐思卓找来给他打发时间的,她不好意思直接放在空位上,更害怕有人批评她占座,于是只得模棱两可地放在两个位置中间,如果有人来坐在对面,她就会收拾东西,起身去找下一个位置。
曾夏生很难理解她这样那样的顾虑,管理员又不会打她,说两句而已,怎的还主动让别人占便宜。可他望过去,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微动,指尖不断写写画画,全然专心致志的模样,又想她头脑这麽好,生在他不可企及的家庭,应该也懂些他无法领悟的道理。
三本漫画都看完後,唐思卓还没写完作业。她每天一大堆一大堆的题要写,除去学校发的寒假作业,还有家教和奥数班布置的练习,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曾夏生实在没事干,踩着椅子的衬木,探出半个身子去拿她用过的废纸。桌上有公用的铅笔,被他拿来,把唐思卓每一个字母的闭合位置都涂黑,涂完後又连起来,直到把整张纸都抹得黑黢黢的,才伸手去扯下一张来。
他先前会直接涂在漫画书上,唐思卓不让他涂,说这样别人就没法看了。然而曾夏生没当回事,照画不误。可唐思卓写完作业後,把他弄脏的漫画书拿过去,用橡皮一页页擦干净,擦了半个多小时,他也就不再做了。
唐思卓听见动静,擡头看了他一眼,干脆把用过的草稿纸都推到桌子中间,还大方地打开笔袋,里面有很多彩色记号笔,可以给他玩。
曾夏生搓了搓自己被铅笔芯糊得黢黑的手指,没有去碰她浅白色丶毛茸茸的猫咪笔袋。
他又拿来一张废纸,开始折着玩。去年过年时,姑姑终于愿意回来一趟,虽然几乎每天都在和爷爷奶奶吵架,但表哥和他却玩得不错,还教他怎麽折纸青蛙。表哥折的青蛙很复杂,其他小孩都没学会,只有他学会了,而且越折越漂亮,比表哥折的还精巧。
折好之後,曾夏生把青蛙放在桌上,压一压尾部,它就真的蹦起来。他趴在桌上,自己来来回回地玩,最後让它跳过中间的笔袋,正正落在唐思卓的作业本上。
唐思卓的笔顿了一下,她从来不恼他这些小动作,只是用笔把它轻轻扫到一边,写完一整面卷子後,才会在翻页的空隙,让纸青蛙跳回去。
曾夏生先前跟她说,他每次捡十块钱的废品去卖,会跟他奶奶说只卖到七块,剩下三块钱差价就是他自己的。唐思卓恍然大悟,充分领会精神,正常两个小时能写完的题,她会在家里多拖上半个小时,这样在图书馆快马加鞭地赶完後,她就能趁司机来接之前,跟曾夏生出去玩上一会儿。
虽说肖桐交代司机全程等着,但一直在车里坐着属实无聊,左右唐思卓不会跑出去,要玩也是在图书馆的休息室里,所以司机经常开车去江边溜几圈,估摸她要走的时候再开回来。
唐思卓已经把握好规律,飞速写完作业後,拉着曾夏生跑去顶楼天台。那里不仅没人,视野还好,能第一时间发现接她的车开过图书馆门前的十字路口。
天台根本不是开放区域,有道门反锁着,然而之前唐思卓失望地拧拧门把手,说要是能上去就好了的时候,曾夏生从兜里掏出两根铁丝捅了几下,居然真给打开了。
风吹来有点冷,好在非常安静。两人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管线,走到背风的角落,用唐思卓写过的废纸铺在地上,坐下来聊天。
曾夏生给她看自己黑得发亮的手,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从书包里找出带淡淡香味的湿纸巾,递给他擦手。她还有一个小的帆布袋,是阿姨准备的点心。肖桐向来不准她多吃,怕她长胖,但阿姨年纪上来,心疼小孩,总是悄悄地给她塞好多水果。唐思卓把最上面的牛奶和菠萝包拿开,下面是一整盒洗干净的草莓。
她把牛奶和菠萝包都递给曾夏生,说今天天气太冷,她不想吃。
为什麽会没胃口呢?曾夏生不明白。她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可经常不想吃,看起来也不是为施舍他,而是确实对食物本身丧失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