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当然可以
职高不算太平地方,打架斗殴丶小偷小摸是家常便饭,经常有警察进进出出,但警车半夜鸣笛赶来,至少在曾夏生入学後是头一遭。震惊导致的寂静仅持续短短一瞬,城郊荒凉的夜空霎时沸腾。男生们睡意全无,争抢窗边的好位置,张头探脑地观望楼下动静。
曾夏生的床在窗边下铺,原是为图清净,挑来这个夏热冬冷无人想睡的角落,然而室友蜂拥而至,扰得他不得安宁。
以前男生们喜欢成群结伴地趴在走廊看对面的女寝,吹口哨或是嘻嘻哈哈地开些下流玩笑,因而女生们反复投诉後男寝被换过位置,搬去侧面闲置的教学楼。现在中间有建筑物遮挡,即便半边身子探出窗外,顶多能瞥见女寝西侧的楼梯间。
饶是如此,分毫挡不住他们漫天揣测的好兴致。先是有人实时播报,说瞅见俩女生被警察带下楼,可能是室友打架,旋即有人反驳,说好像还有个男的,怕不是闯进去偷窥被抓个正着。屋内顿时哄笑起来,猜东猜西,问是谁这麽勇,打头阵丶做先锋,帮兄弟们探一探梦游能否当借口。
再待下去保不准会跟哪个嘴臭的打起来,曾夏生面色阴沉地起身,拨开人群走出去,跟门口值班的老师说他要上厕所,避去走廊尽头的洗漱间。
瓷砖地面堆满男生们泡着不洗的衣裳,味道难闻,不过算是凉爽。曾夏生靠在水池边,无所事事地盯着对面被刨得坑坑洼洼的操场,想唐思卓要去的高中肯定不会乱成这样,只有烂学校的差生不学习,才会穷极无聊,苍蝇似的追逐腐肉游荡。
凌晨时分,警车离开後,曾夏生回到宿舍,不知讨论的结果在何时发展成隔壁民工摸黑翻墙入校,结伴强奸为乘凉落单的女生。睡门边的矮个男生额头横卧一块乌青色胎记,总挨嘲笑,惯常唯唯诺诺不敢擡头,今晚却忽然像变了个人。他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正吐沫横飞丶一遍又一遍地讲是如何透过门缝,在骚动发生之前就听见皮肉挣扎的响动和女人痛苦的呻吟。
室友们聊得入迷,没人注意到曾夏生沉默地走回床铺。他抄起墙边的暖水瓶,狠狠砸向地面。砰地一声巨响,碎片伴热水四处迸溅。
“睡觉。”
升入高中後,曾夏生虽不再如以往那般频繁打架,但遍身伤疤逃不过衆人眼睛。平日不言不语地没人在意,如今猛一发作,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连李志恒都没敢真来招惹他的狠戾,低骂几句後,溜出去走廊抽烟。门边那矮个男生因害怕浑身颤栗,方才的满面红光已然褪成苍白,哆哆嗦嗦地避开曾夏生的目光。
“再让我听见一句,老子撕烂你的嘴。”
他声音不高,传到耳里却不似威胁,反而像是行动预告。寝室其馀人再不敢出声议论,纷纷退回去,呼吸声也被压抑得极低。
曾夏生留着那一地碎片,准备等白天再收拾。按他从小悟出来的道理,发怒後不能立即清扫残局,碎玻璃丶断砖块远比记忆的恐惧更有威慑力。然而他躺到床上,在安静到诡异的氛围里,一时竟又不明白刚刚为何失控。
打架是会自损的事情,是用血肉求空间,用疼痛换尊严,犯不着操旁人的闲心。就算没答应唐思卓尽量避免冲突,他往常也不会为这种事出头,嫌吵可以躲出去,被说的又不是他自己,可怒火仿佛自然而然地降临,没有起因。他甚至没想起唐思卓,没觉得男生像王辉,就是单纯地为那些恶意中伤的污言秽语生气。
一夜安稳换不来事件平息,学校求尽快息事宁人,未作任何通报,反倒激发学生们旺盛的创作欲,“职高秘闻”一茬接一茬地新鲜出炉。即便老师私下透露是外人入室行窃,也仅被当作学校遮掩的借口,毕竟偷钱哪有偷人刺激。乡间住校本就生活空虚,男生们好不容得着乐子,个个儿讲得口水横流,好像自己就在现场,观赏过乍泄的春光。
女生多数集中在幼师和护理专业,不论胖瘦美丑,人均挨过一轮审查,被从表情神态丶走路姿势的细微变化评估是不是已经“可怜”地失身。邱诗诗跟他们积怨已久,自然首当其冲。连带李志恒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挤眉弄眼地笑话,说她如此待价而沽,连他砸钱都不屑一顾,可别到头来白白便宜了农民工。
比起李志恒的恼羞成怒,邱诗诗倒是一如往常,对周遭调笑的眼神视若无睹,按时起床丶吃饭丶学习丶睡觉,每天傍晚还坚持去操场跑两圈操。
曾夏生不清楚自己是从哪里同她建立起的联系,视线总不自觉落过去,逐渐发现她夏日都仅有两身衣服来回洗换,永远末尾去食堂,打一份白饭,请阿姨淋些许剩下的菜汤。她同样勤工俭学,负责图书室的收纳整理,得来的钱却舍不得投入在吃饭穿衣,而是拿去二手书店淘换别人不要的教辅练习。
傍晚坐在操场乘凉,曾夏生有时看她跑圈看得出神,心里太多疑惑绕不清。他想唐思卓为什麽没能生出这副天地不怕的性子,又想邱诗诗为什麽没能生在稍好点的家庭,起码不必在吃饭和学习里二选一。所有问题最终汇聚成难言的荒谬,他勉强温饱,自顾不暇,担心唐思卓是为多年情谊,尚且说得过去,担心邱诗诗又是为哪般?好似没事找事,上赶着寻来烦心。
他想要自己不再去想,可脑海中莫名浮现起和唐思卓初遇的那个午後,一幕幕闪回她紧张到落泪的眼睛,和坚持帮他说话时颤抖的声音。
倘若唐思卓还记得她给过巧克力的那个女孩,在未来的某一天得知邱诗诗遭此大难而他无动于衷,要怎麽跟她交代?难道要说自己和她不同,他没有馀力,更没有意愿去管无关人的事情?
每每想到这里,曾夏生的胸口就闷得无法呼吸。他赖以生存的权衡逻辑似乎由于邱诗诗的出现走入僵局,找不到多管闲事的原因,却又即便在想象里,都难以接受唐思卓失望的神情。
到学期结束前的最後一天,曾夏生犹豫再三,终究给唐思卓发去短信,承认他看见那五百块钱,问她能否用掉,充进别人的饭卡里。
唐思卓中考後被肖桐带去省城找教授上课备赛,很耗精力,每晚累到倒头就睡,被迫跟曾夏生恢复一句话联系,难得收到他主动发来的短信,却是问这种事情。她相当诧异,没来得及回复,曾夏生又发来第二条,说有位家境很差的同学想高考,问她是否愿意出借笔记和不用的资料。
“当然可以呀。”
曾夏生在酒店兼职时薪八元,一天干满也最多一百出头。五百元对唐思卓来说只是孙昌明随手给的零花钱,对他而言却不是小数目。虽然这钱他本没打算动用,然而花给唐思卓以外的别人却难免引他自问,何不花给自己?曾夏生早从幼师班门口的成绩单记住邱诗诗学号,得到唐思卓同意後立刻起身去充卡机,不给自己留半分後悔的馀地。
眼看纸币被逐张吞进去,他心里生出一种很陌生的感情,有几分释然,又恍若飘飘然的欢愉。以前攒几十块都很困难的时候,他愿意拿三十陪唐思卓买冰淇淋吃,觉得只要她满足,他便能乐她所乐,喜她所喜。但他不喜欢邱诗诗,话都没说过几句,竟也能因为助她吃两个月好饭而开心,离奇到像是场奢侈的梦境。
到显示“充值成功”的屏幕暗淡下去,曾夏生呆立很久,回过神时,看见唐思卓又发来两条短信。
第一条是:“你同学是理科吗?我只有理科的资料,不过至少语数外可以用。”
第二条是问他:“你需要吗?”
食堂角落不乏员工和学生偷摸抽烟,早被熏得墙面蜡黄,烟臭缭绕。曾夏生低垂视线,盯着那一地烟头,良久後深深叹出口气。是他在腌臜地方待得太久,久到竟担心唐思卓会介意。她连捡垃圾的脏小孩都愿意维护,怎麽可能对帮人上进的事有一丝犹豫?倘若想高考的人是他,即便连小学的课程都要从头学起,唐思卓怕是硬拽也会把他送到大学去。
七月底,钢琴比赛落下帷幕,中考成绩同期放榜,唐思卓不出所料地双喜临门。孙昌明大喜过望,升学宴合并庆功宴,风风光光招待来不少宾客。
张涛去省里开会虽是倍受嘉奖,但领导班子改朝换代,三把火之一就是严抓土地买卖。他担心被新上司捧杀,不敢风口浪尖签合同,改为承诺竣工前一定走完流程,不耽误交房。孙昌明隐隐忧虑平添变数,幸好整体而言还算顺遂,刚巧借唐思卓的喜事沾沾光,也顺道寻个由头疏通关系。
邱诗诗没有手机,放假後完全失联,曾夏生不知道她高考准备走文科还是理科,所以唐思卓先给的是主课资料。除笔记外,还有她精挑细选的练习册。肖桐对女儿的学习预算近乎没有上限,导致家教也没耐心梳理前任遗留物品,总是上来就直接购置一批新练习,语数外尤其高度重复。唐思卓整理出一大堆,重得差点拎不动,趁父母都不在家,连拖带拽地拿出门。
曾夏生倒是带来好消息,不知是由于学期末的突发事件或是什麽别的原因,学校提前结束运营,被合并入市区内的另一所职高。即便因为收费差距,家长和校领导闹得不可开交,但对曾夏生影响不大,毕竟城里的学校不用住校,即便收费上涨,也顶多一年贵两千,可以靠工作日新增的兼职收入补齐,还能有些盈馀。
唐思卓很高兴帮上他的忙,分门别类地介绍,叮嘱曾夏生告诉同学先学什麽後学什麽,哪些基础,哪些进阶。曾夏生默默听着,想她如此用心,这些书不该不明不白地送出去,故而迟疑一阵後,他全盘托出,告诉她职校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是要拿去给邱诗诗。
为避免刺激唐思卓,他略去细节的不堪,仅模糊地说有人没由来地怀疑邱诗诗受牵涉,传出些不好的话。唐思卓对流言蜚语异常敏感,即使措辞已是万分注意,她仍瞬间脸色惨白,指尖冰凉。曾夏生轻拍她的後背安抚,发现唐思卓控制不住地发抖,只好将她揽进怀中低声安慰。
“别担心。她自己没当回事,该做什麽做什麽,没受影响。”
他说罢,又觉得不妥,生怕唐思卓理解成她不如邱诗诗坚强,不该因为闲言碎语受伤,连忙补充道:“不过心里肯定不好受,我等开学就马上拿给她,她会开心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开学後,曾夏生在学校东找西找,问遍所有专业丶每一个班,再没见到邱诗诗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