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永乐殿,两行眼泪随意飘洒。
我的眼泪,早在善华,阿兄,先帝死後,哭到干涸……
哭,自然是哭给宫人瞧的,不是挨骂觉得委屈。
祝公公追出来,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不肯停歇。
“主上话虽说得重了,娘子也不是全然无错,您就一笔一划,把那三个字,写明白了,从此记在心里,让圣人再挑不出错来……”
“那是天家的圣人,也是李家郎君,娘子不妨多哄一哄,多让着里面那位一些?您就服个软?您心里不服,面上总得过得去?这事,若是换了旁人,早不知把命丢在哪片南郊地里,也就是娘子您了……”
祝公公为我考虑,我哭着一一应下。
待我点头应允,他便抽身,再也不见。
我不叫人跟着,连阿湘也不许,我一人走着,走过丽正殿,走到东海湖边,站住了脚。
有人愿意当皇後,就有人不愿意。
皇後之位,操劳,棘手,烫手,短命,危险。
掖庭里那位日夜想着,我可不大愿意。
说来说去,新君如此,还不是为了冯娘子。
前朝,有圣人在,太子总有顾忌。
本朝,皇後做了太後,太子做了新君,天下,成了他们母子的掌中宝。
君王天威之下,尚能母慈子孝。
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骨肉亲情,全都不值一提。
我父兄尚未化作白骨,先帝才去,圣人早将颜家抛掷脑後,忘得一干二净。
新君既没有军队鱼符,也没有传世玉玺。
就敢为一桩小事将我随意休弃!
从头到尾,一再羞辱,大抵是我不该生出来,污了今上的眼,还是为了他的冯娘子存心报复?
个中掺杂,我分辨不清。
因我横插一脚,不能封心爱的娘子为後,只怕是,他心里早就恨毒了我。
昔日在王府,贵妃仗着恩宠,对王妃诸多大不敬,一时圣人没了,贵妃有五个儿子,没一个坐上帝位。
成王败寇,说的也是薛氏一族。
冯皇後贤明大度,不声不响,忍了贵妃二十年。
太极宫可没有活菩萨。
贵妃如今日日在太後身边受教听训,旧日之仇,天下之主一笔一笔还报给前朝薛贵妃。
没有哪个女子天生大度,若今时换作贵妃的儿子继位,皇後的处境会比如今的贵妃,更要惨烈万倍。
我观前朝,窥见本朝。
就凭新君对冯娘子的那份心,薛贵妃今日之苦,就是我明日之痛。
先帝拦不住,太後拦不住,我为相的伯父更拦不住。
我的伯父早已老迈,他甩着拂尘磕丹吃药,不知还能活到几时,又如何拦得住座上新君?
我亦拦不住,容忍服软,未必有用。
从前的我不放过冯娘子,往後的冯贵妃也不会放过我。
到这一刻,如荻病愈,我也不知为何,我亡冯如漱之心,永生不死。
早不是为了如荻了,是我心里想着她死,因为哪条罪名,偏又说不出来。
我不肯放过冯如漱,冯娘子定然不肯放过我。
圣人无情,太後也未必有情。
皇太後偏爱我,也只不过是为着天下的女子,没有哪一位比我更衷心于她。
太後,圣人。
母亲,丈夫。
我若有半点偏向新君,顷刻间,我与母後的旧日恩情不在,一切都要消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