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十一次情绪模拟
那年秋季刚刚入学两个月,教室窗外的槐树叶黄得早,阳光懒洋洋地照进走廊,爬上三年级一班第七排靠窗的位置。
许葭一只手撑着腮,一只手把铅笔偷偷挪到课本下。她没有听课,而是在英语练习册背页的空白处画人。她画的是Q版小人,班长那一撮翘得莫名其妙的头发丶数学课代表脸上长年不下的痘痘,还有自己同桌的两颗小虎牙,都被她简化成线条和圆形,缩在脑袋特别大的卡通身体里,一排站着,像是随时准备起义的小兵。
每一个人,都很好认,她本不想给别人看,但同桌一低头瞥见,立刻眼睛一亮:“哇,这个是班长吧?”
许葭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粗线。
“你别给别人看。”她低声说,却已经来不及。
同桌直接把本子抽了过去,在桌子底下悄悄递给前排女生,前排女生再传给第二排,不一会儿,班上前几排就有人低头笑了起来,数学老师擡起头,用教鞭轻轻敲了敲讲桌:“笑什麽?”
没人回答,低笑声仍在持续,像洒了一地的豆子,不停滚动。老师皱起眉:“谁在传东西?许葭,站起来。”
许葭慢吞吞站起来,脸烧得厉害,像被阳光晒红的石头,老师从第一排顺着桌子走到她桌边,抓起那本练习册,一翻,就看到她的涂鸦作品。
“你把课堂当画室了吗?”老师语气不高,但很冷,“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画,行不行?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用点心?”
全班安静了两秒,又有人憋不住笑。她本能地想夺回练习本,却被老师收走了。
“放学後到办公室来一趟。”老师说完,转身回讲台。
这一节课她一直站着,背贴着教室後墙,视线被一道道目光穿过。大家时不时往她这儿看一眼,嘴角带笑,像在围观什麽滑稽表演。她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笑什麽,是她画得好,还是笑她自作聪明?下课时,她快速收拾书包,尽可能躲开任何眼神。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走神,只是,她太想画出来了,她记得很多年後才知道这个词,表达欲。
现在,她只知道心里有东西,她想画。放学後去办公室时,老师并没有多骂她,只淡淡地说了句:“以後上课专心点,想画画可以报个兴趣班,别在课上自娱自乐。”
许葭点头应着,老师把练习本还给她。那一页漫画依然还在,只是被划了一道红笔线,像是被宣判了无效。走出办公室,她看见走廊尽头有高年级学生正在贴一张新海报,写着校广播站秋季投稿征集。角落还写着,“你也可以写故事。”
她看了两秒,突然转身,快速走下楼梯。那一晚,许葭没有做作业。而是摊开了一个封面是粉红猫头鹰图案的本子,这是她的秘密日记本,封面上还粘了一个带密码锁的小挂件,她自己设了三位密码,831,她的生日。
在第一页,她写下了一句话,“我不懂为什麽不能画他们。我不是笑话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样子特别可爱。”
写完这句,她觉得心里终于松了口气。然後她写下了第二句丶第三句,像是有人在听她讲话似的,那一夜,她写了整整三页纸,她还在页边画了那几个Q版人,又偷偷给每个人画了翅膀。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广播里在放一首陌生的歌,有人说是叫《花的嫁纱》,是广播站新放的片尾曲,她记不清歌词,但记得几句,“花开在太阳下等着情人呀努力盛开却等不到它“
她盯着天花板,突然想,是不是有些话写在纸上才不会被嘲笑?可是,那些她想说的……谁会真的看呢?後来,许葭去同桌家写作业。同桌家有电脑,还有网线。许葭听到同桌哥哥喊了一句:“企鹅又饿了,快喂它!”
她问:“什麽企鹅?”
对方愣了下,笑着说:“你不知道□□宠物吗?你家没装宽带啊?”
许葭哦了一声,不再问。
回家後她跟妈妈说,“他们说企鹅饿了,快喂。我说我不知道是什麽,他们说我连虚拟宠物都比不上。”
那时候许葭不知道宽带是什麽,更不知道企鹅为什麽会饿,她只是有点羡慕,他们有网络,有电脑,有人会笑着说:“你画得真像。”
而她只有本子,和那个写下密码的丶没有人能打开的丶秘密日记本。广播站的招募啓事贴了整整一周。贴在教学楼一楼进门处的公告栏上,贴纸边缘被风吹起了角,斑驳的透明胶已经发黄,写着欢迎三丶四年级同学踊跃参与广播站小记者丶播音员投稿,下方一排字印得很小,【题材不限,诗歌丶散文丶童话皆可。】
反正许葭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她想起来家里床底有个抽屉,里面放着妈妈帮她买的田字格练字本,封面是玉兰花图案。她突然觉得,那是一个可以写东西的地方,或许她想写一首诗。不是写给谁看的,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写出一句听上去像诗的句子。
那天放学後,她没有和同桌走,而是一个人提着书包回家。她小心避开邻居家的狗,也不敢踩家属楼水泥楼道边上的裂缝,那条裂缝据说已经从她上一年级时就裂开了,到现在也没有修好,或许修好了?但是在记忆里还是那样糟糕。回到家,她把门反锁上,开了书桌上的小台灯。
“诗要写什麽呢?”她在脑海里默念。
她记得妈妈说,诗要押韵,要像歌一样好听。可她觉得不一定。她翻开新的一页田字格本子,开始写第一句。
“我的名字,在风里,是飞着的。”
她很满意,又写了第二句。
“如果你想听见我说话,就把耳朵贴在风里。”
她一连写了五句,全是短句,没有押韵,但她觉得非常好听。她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遍字迹,再用粉红水笔把标题框出来:《我的名字》,然後她从书桌抽屉最下层,找出一只红色信封,是过年时爷爷写红包剩下的。她把纸折好,塞进去,又写上广播站老师的名字。
她第二天早上偷偷交了上去,那一周,她每天都在等。等广播里出现那首诗,哪怕只是片段,也好,可是并可没有。每天午间广播操後,是广播站女生用一贯温柔的声音播报,“下面是一首投稿作品。”她听过别人写的故事:“我有一只黑猫,陪我等下雪。”也听过男生写的童话:“一条鱼爱上一颗星星。”
唯独没有她的那首《我的名字》,到了周五,她放学前一个人去了一趟广播站值班室。那个值班的是个五年级的姐姐,正在整理磁带。
“你找谁?”
“……我之前投稿了一首诗,想问有没有看过。”
姐姐翻了翻手边的透明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绿色信封,封口已经被撕开,纸张微皱,她看了一眼纸,又看了看许葭,说:“你是许葭?”
许葭点点头。
“这个……我们看了,但觉得可能太抽象,小朋友听不懂。下次你可以写得更简单一点,比如我的家,我的朋友,这样会比较容易被选上。”
许葭张了张嘴,哦了一声,把那封诗收了回来。她低头快步走出办公室,不知为什麽眼眶发热。走到楼梯口时,她把那张纸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後在下楼梯的转角,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她把那张纸撕了,一横一竖,一块一块,像是在亲手拆掉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