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趟出来不是想随便走走,而是有目的的朝着自家小院。
出乎意料,一向怕冷早早就会缩到床上去的沈忆梨今日却在外头。
小哥儿坐在一拢炭火前出神,小巧的铜壶冒出丝丝白烟,茶水因沸腾不时顶起壶盖,在夜色中敲击出有节奏的韵律。
“回来了怎么不进门?瞧,茶我都煮好了,快来喝一杯暖暖。”
沈忆梨侧目看他,像是怕人顾忌,还指了指同样沸腾着的药草水。
“熏着呢,不怕的。阿娘说这药有效,铺子和郑家用了这个都没出一例病患。”
简言之确实是累了,一挨上沈忆梨头就软在了他肩上。
瘦出棱角的下颌尖得硌人,沈忆梨却没舍得躲:“真是,天这么冷,脱掉氅衣不怕着凉啊?”
“从铺子里带回来的,有病菌……”简言之无力推开重新披过来的衣裳:“别动阿梨,让我好好抱抱你。”
沈忆梨乖巧,由他枕在颈侧贪婪嗅着身上的香味。
小哥儿独属的味道大大抚慰了简言之的疲乏,嗅了半刻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手温柔抚上沈忆梨肚子:“又大一些了,小知意还乖吗?有没有闹得你睡不安稳?”
“乖,吃饱了会动一动,我还给他念话本,有时听高兴了也会动一动。”
几个月的胎儿哪里听得懂话本,简言之知道这是沈忆梨在逗他,所以很配合的松了松眉头。
“那你没有小知意乖嘛,大晚上不睡觉,还顶着风在外边围炉煮茶。”
“我在等你啊。”沈忆梨眨巴眸子,将简言之疑惑的表情尽收眼底。
简言之是真疑惑,他是突然心血来潮回的家,事先并未跟任何人提过。
沈忆梨用滚烫的茶水换走他面前温了的那杯:“今天郑家的小厮来送食盒,我听他说了几句铺子里的境况。当他说病症进入新阶段,有人性命危在旦夕,我就猜到你会回来。言之,你总是对生命很敬畏,敬畏就会产生恐惧,恐惧有人死亡,有很多人从此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
“可事实就是你救不了所有人,所以你不必为无解的事过分内疚,你没有错。”
小哥儿温软的声线飘进耳廓,很轻,但很真实。
简言之看着灯下朦胧的人影有一瞬间抽离感。
仿佛他回到了读研时第一次参与手术的时候,那是他的第一台手术,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在患者抢救无效彻底失去生命体征后,带他的教授跟他说了同样的话。
‘很痛心吧,那么小的年纪就得了这要命的绝症。可是言之啊,你救不了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是世界上最无解的事,你不必为无解的事过份自责。罕见的病症每天都在发生,尽你最大的努力就好,没有哪个医生能真正做到拯救苍生,你我都不例外。’
简言之忘了后来他是怎么走出困境,用坦然心态去面对所遇那些救无可救的人们。
他依然会自责,依然会无法避免的产生同情。
但他能想得通。
“阿梨,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害怕面对死亡?不敢待在铺子里以免亲眼目睹噩耗发生,所以才回来找你?”
沈忆梨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轻轻揽过简言之的脸,让那具疲倦的身子可以伏在自己膝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简言之眼皮沉重的快要撑不开:“……不是这样的,阿梨。我并不害怕面对死亡,我只是希望在有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一回头就能看到你在我身旁。”
简言之说完这句话后就睡着了。
他是真睡着了,沉到连梦都没做。
连续几天高强度问诊让他体力大幅度透支,此刻伏在沈忆梨膝上,瞬间的身心放鬆使得他来不及挣扎就失去了意识。
平稳的呼吸傳进耳廓,沈忆梨伸手抚过简言之棱角清晰的下颌,心疼得眼眶泛红。
虽然关于病症的变化都是从郑家小厮那儿听来的,但是他心里清楚,简言之每天都处在什么样的水深火热中。
一轮比一轮加剧的病情会带来无尽恐慌,人们的求生欲无处安放,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医馆药鋪,因而宁愿死守在鋪子门口也久久不肯散去。
生离死别之际,痛哭声和哀嚎声就成了主旋律,那些旋律像道无形绳索,缠绕着每一个亲眼目睹的人都喘不上气。
沈忆梨不知道他的夫君会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那些场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贡献出膝盖,让简言之能安睡片刻。
“唔”
书呆子睡得沉,也醒得快。
深度睡眠缓和了紧绷已久的神经,简言之仰头伸了个懒腰,再度睁眼时眸光比先前清明了不少。
沈忆梨有些担心:“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简言之伸过手替他揉腿,大半个身子枕在膝上,想来小哥儿的腿该麻了。“小知意方才动了下,阿梨,这次我可没错过。”
沈忆梨抿抿唇瓣,没说话,只是拿过一件崭新的棉衣披到简言之肩头。
“新做的?真好看。天气冷,针线上的活儿能少做就尽量少做些吧,累人不说,盯着灯烛看久了也伤眼睛。”
简言之说着站起身来,他望向小哥儿恬静的面庞,彼此心知这一别怕是又有好几天要见不上面了。
沈忆梨微微点了下头,送他到小院门口:“千万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和孩子担心。”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讲,可再多的话都抵不上这句寻常到俗套的关怀。
他们本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常见的夫妻,世事变迁下,所盼不过是家户莫添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