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暖阳下的裂痕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身体,驱散了连日来萦绕在骨髓深处的阴冷。陆承晔靠在柔软的躺椅里,半阖着眼,几乎要在这份难得的安宁中沉沉睡去。他能感觉到霍展霆就站在不远处,那份存在感如同坚实的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潜在的危险与不安。
这种被守护的感觉,对于上辈子漂泊无依丶最终惨死的灵魂来说,奢侈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然而,梦总是易碎的。
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从阳台入口处传来。陆承晔睫毛颤了颤,没有立刻睁眼。
“先生。”是管家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恭谨,“陆家那边……来了电话。”
“陆家”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陆承晔松弛的神经。他搭在毯子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尽管闭着眼,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丶属于霍展霆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了几分。
空气里原本平和交融的雪松焚香与海盐旷野,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名号,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什麽事?”霍展霆的声音响起,比刚才冷硬了不止一度,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厌烦。他显然对陆家没有任何好感。
管家迟疑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是陆夫人亲自打来的。她听说……陆少爷身体不适,表示很关心,想问是否需要他们派人过来探望,或者……接回陆家照顾一段时间。”
“呵。”一声极轻的丶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冷笑从霍展霆喉间溢出。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管家,目光依旧落在看似沉睡的陆承晔身上,但那眼神已然结冰。
“回复他们,不劳费心。承晔在我这里,很好。”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也提醒他们,记住当初的协议。不该伸的手,别伸。”
“是,先生。”管家显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立刻应声,脚步声又轻轻远去。
阳台再次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陆承晔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陆家……那个冠以他姓氏,却从未给过他丝毫温暖,只将他视为耻辱和待价而沽商品的地方。上辈子,他和霍展霆关系恶化,或多或少都有陆家在背後推波助澜,他们一边贪婪地汲取着霍展霆因为标记他而给予的商业资源,一边又暗中怂恿他反抗霍展霆,企图获得更大的利益或是更好的“买家”。
他就像个被摆弄的棋子。而可悲的是,上辈子的他,竟然真的如了他们的愿。
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忽然覆上了他紧攥成拳的手。陆承晔身体猛地一颤,倏然睁开了眼睛。
霍展霆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躺椅旁,他的视线与他平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清晰地倒映出他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与痛楚。
“装睡?”霍展霆的声音很低,听不出喜怒,但那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陆承晔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在霍展霆这样的目光下,任何僞装都显得徒劳。
霍展霆没有追问陆家的事,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陆承晔冰凉的手指,试图将那紧绷的拳头揉开。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强势,但奇异地,竟真的让陆承晔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他们的话,不用听。”霍展霆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我标记的Omega,在哪里养病,由我说了算。”
依旧是那样专横霸道的话。若是以前,陆承晔必定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激烈地反驳,用言语做武器,将他推得更远。
但此刻,他看着霍展霆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不容错辨的丶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以及那占有欲底下,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维护。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忽然想起魂魄状态时,看到的另一个画面。在他死後,陆家父母竟然还有脸上门,打着“悲痛欲绝”的幌子,想从霍展霆这里再捞最後一笔好处。而当时已经形销骨立丶如同困兽的霍展霆,是用怎样一种暴戾而恐怖的方式,将他们连同保镖一起“请”出了大门,并且彻底切断了与陆家所有的商业往来,让陆家元气大伤。
他当时只觉得霍展霆疯了。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迟来的丶笨拙的,为他斩断污浊根源的方式。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霍展霆摩挲他手指的动作骤然停住。他看着那滴泪,瞳孔微缩,眉头紧紧蹙起,像是遇到了什麽极其棘手的难题。他习惯了陆承晔的尖锐反抗,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甚至习惯了他的阳奉阴违,唯独不习惯……他的眼泪。
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冲击力。
“……哭什麽?”他的声音有些发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他伸出手,指腹有些粗糙,略显笨拙地揩去陆承晔眼角那点湿意,“陆家不值得。”
他以为陆承晔是因为陆家的虚情假意而伤心。
陆承晔摇了摇头,泪水却掉得更凶。他不是为陆家,他是为自己,为霍展霆,为他们那充满误解与伤害的过去,为这失而复得丶却依旧前路迷茫的现在。
他无法解释,只能任由情绪决堤。重生以来的惶恐,面对霍展霆怀疑的不安,对上辈子愚蠢行为的悔恨,以及对未来能否真正改变的担忧……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很少哭,上辈子就算再难再痛,也咬着牙硬扛。可此刻,在霍展霆面前,在那句“你是我标记的Omega”之後,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盔甲。
霍展霆看着他无声落泪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泪痕蜿蜒,脆弱得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心头那股因陆家而起的戾气,奇迹般地被这泪水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涨得他胸口发闷。
他沉默着,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离开。他就这样蹲在躺椅边,用那双惯于执掌生杀大权的手,一遍遍,生涩而又固执地,擦去陆承晔不断涌出的眼泪。
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後来,渐渐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小心翼翼的温柔。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无声地流泪,一个沉默地擦拭。空气中,那冷冽的雪松焚香不知何时悄然变得柔和,如同被阳光晒暖,将那清新的丶带着咸涩泪意的海盐旷野轻轻包裹,抚慰。
不知过了多久,陆承晔的眼泪才渐渐止住。他哭得有些脱力,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霍展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底最後一丝疑虑,似乎也被这泪水冲刷得淡了些。无论陆承晔是出于什麽目的转变,至少此刻的脆弱,真实得让他无法不动容。
他站起身,因为蹲久了,腿部有些发麻。他什麽也没说,只是弯腰,再次将陆承晔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了起来。
“阳光太刺眼,回屋里睡。”他给出一个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冷。
陆承晔将滚烫的脸埋在他颈窝处,轻轻“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霍展霆抱着他,稳步走回卧室,将他重新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
“睡吧。”他站在床边,阴影笼罩下来。
陆承晔闭上红肿的眼睛,感受着身边床垫因霍展霆坐下而微微下陷的重量。他没有离开。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哭过一场,心力交瘁的陆承晔,在熟悉的丶带着安抚意味的信息素包围下,意识渐渐模糊。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在他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上,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