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与紫蔓荆
早晨的光像一层薄雾铺在窗台上,城市还没完全醒。胡礼把昨晚备份好的透明夹抽出来,将小敏传回的两张读者投稿照片与自己的旧画一张张对照。远景那张,路边模糊的白点像一枚针眼;小幅那张,栏杆後面穿红洋装的小女孩只剩一抹小小的色块,却异常刺眼。她把灯调亮一格,拿尺子在相片边缘比对比例,再去翻六岁那本儿时画册——那张只画人物没有背景的小画安静地躺在中间,铅笔线幼得像呼吸,女孩侧身抱着一张画,画里是密密点成的紫色小花。她盯了很久,心口像被什麽轻轻攥住:这张画没有海丶没有栏杆丶没有坡,只剩她自己与一张画。为什麽我把周围全省掉了?是忘了,还是故意不画?她把画放到桌面中央,右上角写下三个字:红洋装。
手机震了一下,是小敏的语音:「我在港城,上午先去租车行老档那边,人说档案还能翻;下午回到老郑那里,确认当年的临停单。你先别出面,放心。」胡礼回了个抱拳,又把第一张远景放大到颗粒发糊的地步,指尖沿着那个白点描了一圈,像要把它从雾里勾出来。门後传来脚步声,穆天朗从洗手间出来,袖口扣到最後一粒,表情是熟悉的冷与稳。他看她把桌面铺得像小型案台,走过来按住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吃早饭。」
她擡眼,笑了下,故意黏他一点:「狼先生,给我五分钟。」他不松手,只把她的笔取走,放到笔筒里:「四分钟都不给。先吃,後面你要看多久我陪着你看。」她被他一本正经的强势逗出声,乖乖从椅子上起身,去厨房把昨晚泡好的燕麦热了一下。桌上只剩牛奶的白和果子的红,两个人的动作安静得像排练过。她偷瞄他几眼,他低头喝牛奶,不看她,只在她夹水果时顺手把果块夹进她的盘里。
手机震了一下。她看了眼来电,对他低声道:「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顺手把透明夹合上,起身走到阳台去接,路过餐边把椅子轻推回位。他点了点头:「去吧。」门带上,只留一条缝透气。小敏的声音带着风:「我到了那家老租车行,当年的负责人换了两次,但老帐本还在仓库。我让人把那年夏季翻出来,确实有『苏琴』的租借记录,押金收据也在。负责人还提了一嘴,说那会儿面包车右後尾有一道挺大的刮痕,像撞过或者倒车技术不行,新车主取车时还吐槽过。」她顿了顿,又补充:「我乔到一张当年的客诉表影印,带回去给你看。下午我再去一趟老郑那里,他说能帮我把临停单的存根找找,虽然不一定全,但有可能拼出来。」胡礼低声:「辛苦。」电话挂断前,小敏又道:「对了,那两张读者照片,我刚找了专人做初步清理,小图里栏杆後的红色块,比例和六岁左右的小孩差不多,姿势是侧身,手臂擡起,像在抱东西。至于是不是你,要靠你的画比对。」她应了一声,把手机收进口袋,这才推门回到客厅。透明夹仍扣在桌角,她没打开。他端着杯子从餐边走过,视线在那个透明夹上停了半秒,什麽也没问,只顺手把杯沿擦干,转身进了书房。几分钟後,书房门缝透出一点屏幕的暗光,他低声交代了两句,像是在安排人手。
屋里又静了一瞬。胡礼把那张只有人物丶抱着画的红洋装小画挪到小图旁边,两个小小的人像隔着二十年的雾对视。她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去翻散页,抽出另一张不起眼的草稿——角落有一只写得稚拙的箭头,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拼音:「qiantai」。她盯着那两个字,在桌边坐下,低声道:「这张我忘了当时为什麽画,只记得在角上写了『qiantai』。」
她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那麽害怕,像是把一块滚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放到该放的位置。穆天朗没有立刻安慰,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肩胛骨上轻轻按了一下,那力道像一枚静默的凭证。过了片刻,他开口,语气很平:「别急,先慢慢想。你还记得味道麽?」她怔了怔:「什麽味道?」他看着那张小画:「你画的花。」胡礼闭上眼,鼻腔里像被一段很久以前的咸湿与干草同时掠过:是夏天,花粉在阳光下有一点晒热的味道,远处有海,近处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她在黑暗里慢慢说:「好像……有人在我旁边画画。风里有沙,纸边一直抖。他让我坐一会儿,说等他画完就带我去前台找人。」她睁开眼,呼吸不自觉快了一拍,「他问我喜不喜欢花,说花叫紫蔓荆。」
穆天朗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像有一个极深的涡旋在眼底被触到。他没有说「我哥」,也没有急着把那个名字拉进来,只是把那张红洋装的小画翻到背面,在角落写下四个小字:有人在画。写完他就停住,像是怕自己的字太重,会压碎她刚刚生出的那一点点记忆。他换了种更轻的方式,从书桌拿来一张空白纸,放到她面前:「你按刚才想起来的,把位置和动作画一下。不用准。」她握笔的手一开始发抖,画到第二笔就稳多了:栏杆丶椅子丶两个人的位置丶纸板的方向丶花在画纸上的位置。她画完,自己先沉默了两秒,忽然笑了一下:「我坐得很乖。」他也笑,低低的,很短:「嗯,你从小就不乖。」她擡眼瞪他,他伸手把她的耳垂揉了揉:「开个玩笑。」
正午过後,电话与邮件像雨点落下。法务把度假村物业提供的补充材料扫描发来,前台手写的补记里有一行潦草字迹:「小客人迷路,已于当日晚间找回」。时间在七点五十二分。穆天朗盯着那串数字,指尖落在桌沿,轻轻敲了一下,像是在对时。他让小周去调当晚内线通话的存档,虽然年代久远可能缺漏,又把前台当年的备班名单一并要来。另一封邮件是物业监控说明:二十年前沿海摄像头少,园区内部走廊也只有出入口有镜头,其馀靠人工记录。可有一条附注像一束光穿过灰——「当晚有读者向本地报馆投稿两张照片」。
傍晚前,小敏又打来一次。她走到窗边接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你说。」
「我把临停单的存根翻出两张,车牌尾号带7都在这个时间段附近。地点在堤边路口另一头的临时停靠位。另外,租车行那边提到你妈那天取车时说过一句话,原话是『我女儿一过弯就抱紧她的小画板,喊笔要抖歪了,画会画坏;我慢点开,你们别催。』」小敏语速放慢,「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被任何字眼牵着走,但我得把原话交给你。」
胡礼握着手机,指节被压得泛白,回了句「收到」。挂线後她没出声,只把额头抵在手背上停了一会儿,像是把一阵突如其来的浪顶过去。这时,他从厨房端出一杯温水,站在她身後,没有问发生什麽,只把她的椅子往後轻轻挪了半寸,让她呼吸顺一点。
她把水接过来,指尖还有些发抖,低头在桌角便签上写了几个字:红裙/前台/小穆/牌尾7/右後尾大刮痕。写完她把便签撕下,对折又对折,塞进素描本最里层的夹页。过了会儿,她擡起头,声音很平:「我想起一点了。」他「嗯」。她看向那张只有人物的小画,像对纸说话:「他画完问我喜不喜欢,说喜欢就送给我。」她笑得很小,「我说喜欢,还说要给我妈妈看。」
夜色一寸寸压下来,玻璃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穆天朗的手机震了震,是小周传来的前台备班名单,其中一个名字被他一眼认了出来——做了多年内勤的老宋。旁边是老宋年轻时的手写字样,和那句「小客人迷路」的笔迹很像。他当即拨了过去,对方惊讶地认声,听他自报家门後慎重了许多。穆天朗把问题问得很短:「那天晚上,你记得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吗?」老宋沉默,像是在翻旧抽屉,过了好半晌才道:「记得。她坐在大厅的藤椅上,抱着一张画。」穆天朗的手指猝然收紧,指节发白,可声音仍很稳:「谁送她回来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名字,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大少爷。」
客厅的灯光忽然变得更暖,像有什麽在体内被缓慢拧紧,又一点点松开。他只是把手机扣下,转回身时眼神很深,伸手把她拽进怀里。她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没有推开,闷在他胸口问:「怎麽了?」他停了两拍,像在给自己加一道锁,只说:「今天到这,先休息。」她擡头:「好吗?」他垂眸看她,没有回答,反而把她的後脑按得更近一点,嗓音低哑:「别想。」她被他的反常弄得心口发紧,又想追,又不忍。她想起他这些年一提到夏天与海就沉默的背影,终于没问,换了一句:「我给你做个简单的晚饭,好不好?」他「好」。
她系起围裙站进厨房,水沸的声音让家里像安稳下来。他站在门口看她把菜洗干净丶把汤面下锅,动作利索。她回头冲他眨了下眼:「你别进来抢活。」他靠着门把手,喉结滚了一下,语气淡淡却带着命令感:「把火调小。」她吐舌,照做。两个人吃饭时都没有谈回忆,只说今天的天气丶明天的行程,她问他股东会前是不是还要见两家投行,他问她新画把底色铺到哪一层。甜是甜的,像抹在刀背上的糖,锋刃还在,但不那麽伤人。
晚饭後,他把碗接过去洗,她坐在吧台那侧,看他把每一个器皿都抹到没有水痕。她忽然开口:「你会怕吗?」他没有回头:「怕什麽?」她看着他背影,声音更小:「怕我把那些碎片都找回来。」他把最後一个碗扣在沥水架上,关水丶摘手套,才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碰了下她额头:「我尊重妳的选择。」她眼睛一热,伸手抱住他:「我怕,可我更怕不知道。」他「嗯」,把她抱紧了一点,像要把外面那些风全挡住。
夜很深时,小敏把整理好的影印件拍照发来,还附了一条短讯:「明天我再去交管走一次流程,尽量把那个时段的白面包车路径拼清楚。另外,我回度假村前台问一圈,先在园区找人;看看能不能找到还在的老员工打听,当年有没有穿红衣的小孩被人领回前台。胡礼看完,把手机放下,慢慢地把那张红洋装的小画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小块回来得太晚的夏天。她侧脸靠在纸上,几乎听得见二十年前纸面上那支铅笔行走的声音。那支笔属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在画紫蔓荆,画完问她喜不喜欢,说喜欢就送给她,然後说:「等一下,我带你去前台找人。」
她在黑暗里轻轻笑了下,像是对那个已经不在的人说:「我还在等你把那句话说完。」
窗外远远的车灯掠过墙面,留下短短一块光。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彼此抱得更紧。答案已经在水面下,缓慢浮起一角,还没露出全部轮廓;疼也在,但不再是把人往下拖的那种疼。屋里只剩呼吸声与心跳,像海退後留下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