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陵稹一直忌惮,一直视为天敌者……竟是门後的他吗?段衍忽意识到什麽,他是不是早知道了,故而才对他心狠至此,又是将他封在冰海中又是想除了年轻时的他?
他时而觉得这似乎可以理解,时而又觉得不可理喻:他是什麽人别人不知道,陵稹还能不清楚?他也就是前两回榻上凶恶了点,除此之外,他不一直都是个与人为善的麽?之前那麽狠也完全是被陵稹那抗拒敌视的态度逼疯了,意识因此裂成两半,使他控制不了度,怪他他认,动手也完全可以理解,但要彻底抹除他是不是太冷酷无情了些?
便是真有忌惮,为何不同他说?若能早些告诉他,说他有朝一日会被捕获到天门後,他想来也会多些警惕,不至于如此稀里糊涂毫无反抗地被卷入这混沌之中,不至于成为这天门後的“怪物”。
可事已至此,再如何怨那个没长嘴的倔种也没用,他得想办法出去。
机会很快来了,门又悄悄开了条缝,他这次运气很好,令一小部分躯体挤了出去,虽然只有一点点,力量更是仅有他的万分之一,却也足够代替他在人间行走,寻找解救他的办法了。
然而,陵稹再次出现,带着天篆绡出现在天门前。
段衍看着他身上犹带着血的锁链,立马猜到这是什麽时候:在望都酒楼耍阴招把初次开荤的他撂倒後抢了天篆绡便马不停蹄跑来天门送死的那次。
他看着他在一群影子的簇拥下举刀刺入胸膛,泼洒的心头血凌空飞起,在半空形成繁复咒文,烙在天门之上……明明被刺中的不是他的心,他却莫名一阵幻痛。
这是他第一次强硬压过混沌的意识,他从内将门狠狠合上,拒绝了对方的献祭。
这也是混沌第一次同他说话:“你既恨他,望他死,又为何屡屡阻挠自己吞噬他?”
段衍大怒:“吞噬他的明明是你!我再恨他,也该我亲自动手,干你屁事!”
混沌没再出声,任由他将拒绝不满的态度传到天门外,严厉地驱赶那人离开。他可不知道他能拦这混沌几时。
但那人真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这麽一遭,他透过他的身躯看着他胸腔里那颗刀痕累累的心,实在难受至极。
怎麽就执着成这样?非要封这个天门做什麽?对所谓使命这麽坚定,怎麽不把这坚定分些给对他的信任?但凡信他多一点,但凡听他劝告珍重己身多一点,何至于今日?
有几次他心神恍惚,险些让混沌赢过去,将那人吞噬,事後回想後怕不已,他于是想,若能将他赶出幽冥之外,别再来天门就好了。
他的确顺利把人糊弄走,可真见不到他了,又有些无聊,只好分心去感应自己分出去的那一缕分=身,借他们的眼瞧瞧外界。
他沉入分=身意识,在一张榻上醒来。
这是何处?他有些昏沉,此处像是人间的屋舍,房顶破陋,缝隙里泻下几缕阳光,映亮昏暗室内的灰尘与房梁上的蛛网。
他很快意识到这缕分=身应是回到了属于他的时空:透过破旧的屏风,他看见师父正在前厅同人对弈,寂静屋舍内,棋子落盘之声清脆响亮。这里是冢山外的那间破庙。
正欲起身,他忽觉胸口有什麽东西硌了他一下,伸手一模,原是神皇予他的银杯。
杯中已空荡荡,他滞留过往十六年集满的泪水已无影无踪。
他心颤了一下,下意识慌乱地站了起来,虽从冰海出来时他已决意放下,不再执着了,可真没了执着的机会,他又觉得惶恐。
须臾之後,他终是渐渐恢复平静。
即使这眼泪真令他见到了时神,他又该如何说,又该将哪个时间段的陵稹带回来呢?
最初那个不谙世事,一心只想去人间玩耍的陵稹?他若来了这个时空,知晓自己杀了那麽多人,会不会崩溃?
刚同他分别的那个陵稹?他若知晓他这个天门之後的怪物还活得好好的,想来气也会气死。
那便只有死在天门前,死在他手里的那个了……可他真的愿意回来麽?
他头一回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
那人对死亡有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狂热,仿佛死亡便能终结一切痛苦与罪孽,年轻的陵稹尚还有对死亡的恐惧,这时的他……似乎只害怕活着了。
他好像也不应带他回来。
如此一说,眼泪全没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人已故去,无论爱恨喜悲,无论是非对错,他两之间的一切纠葛已在过去断了个干净,便是留在天门中的本体,瞥见的也只是过往的泡沫。
理是这个理,可他却握着银杯,怔愣良久。颈侧隐约残馀着被蛇咬过的麻痒,唇边也依稀能尝到那人眼畔清泪的苦涩。
他有些分不清,是他的本能在惦记那具躯壳,还是他的理性在思念那个人。
直至有人拉开屏风进来,他才恍然回神:“师父。”
玄准身旁跟着的人浑身包裹在一件黑色大氅中,头上戴着兜帽,看不见形体,亦瞧不清脸,他沉默地立在门边,看着玄准入内同段衍交谈。
玄准目光关切:“感觉如何?”
段衍微怔:“什麽感觉?”
“你昏倒在冢山,身上虽不见伤,却是如何都唤不醒,为师忧心你是中了什麽咒,幸而看来似乎并无大碍。”玄准笑道,“你怎的会昏迷在那种地方?”
段衍不想被他知道自己这些时日一直在因那人四处奔波,以免伤了师徒和气,更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的本体在天门之後,这只是一缕分=身,于是便胡乱扯了个借口:“酗酒过度,不慎醉倒路边,师父见笑了。”
“是麽?”玄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而今已晋神位,竟也会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