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衍心念一动,他是如何知道的?
玄准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擡手指了指後方那沉默的玄衣来客:“是这位冥界使节同为师说的。言说冥王已薨,而新王自上任後从未理过朝政,甚至在冥界现身的次数也只区区二次,且回回都是来了便走,冥界一大堆要事不知如何定夺,焦头烂额之时,忽感应到新王的气息现身冢山,便忙不叠寻来了。”
他笑了笑道:“他指着你说你就是冥界新王时,为师可是吓了一跳,我那顽劣徒儿何时竟有这般出息了?”
段衍:“……”
说来可笑,他这所谓神明其实只是吞了个冥王白得了神明的力量而已,压根儿没有半点神明该有的境界,成日便是在情爱之事上反复纠结,是他以往最瞧不上的那等人。
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故而从来不愿认,也不想认自己是什麽神明,只将自己定位为侥幸有了神力的凡躯。
至于什麽朝政文书……他觉得烦闷,也没人同他说一时冲动杀了冥王会有这麽多麻烦事。
他看向那个所谓冥界使节:“此话当真?”
使节褪下兜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人脸,他朝段衍恭敬道:“殿下,冥王要务繁多,属下等不敢随意定夺,还请殿下屈尊挪步,回冥界为我等主持大局。”
段衍忽皱起眉头,他从这所谓使节瞧出几分异样——他有着同这与寻常人相近的身高不太匹配的极宽的肩膀……他的声音也有几分熟悉,虽略有变化,但他依旧能确定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起来了!是赤罗。
他脑中立马浮现出幽冥中那个城墙一般高大的红色影子,枯闻说其被陵稹一剑削去半身,此後便留在了鬼蜮,在鬼蜮和冥界间频繁往来,没想到竟是连人身都变出来了。
他对此人实在无甚好感,也不解为何师父会和赤罗走这麽近。
十六年,足够他忘记很多事,但对于师父死而复生出现在他跟前的缘由,他还记忆犹新——师父说昔年陵稹将他和一衆长老同门屠戮後又把他们的魂魄丢进炼狱中折磨,是赤罗将他从其中救了出来。
那时他信以为真,而今他已成冥界之主,又去回到过往,去旧冥界走了一遭,才知此话多荒谬。
炼狱是旧冥界腹地,由冥王掌控,虽如今已是新冥界,这块地方却依旧是重中之重,堪比冥王府邸。
若陵稹有那麽大本事,能将那麽多人当着冥王面丢进祂家里并全身而退,那冥王神域里他又何必乖乖坐在黄泉边吹埙,直接提剑砍了冥王不就成了?
虽说他不想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师父,却还是暗暗留了个心眼儿,故作没认出赤罗,只道:“我会抽空回去的。”
他先得去一趟神界,问问神皇有无办法将他的本体从天门後解救出来,顺带再查查此事。
玄准同赤罗隐晦地对视了一眼,复又看向段衍:“为师有样东西要给你,其实在你结婴那日便该送给你的,可惜……罢了,既你我师徒皆安好,前尘往事也不必再提了,你拿好此物便是。”
段衍垂眸看向他的掌心,那是一个装着金沙的琉璃沙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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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稹无声立在角落,静静盯着不远处的背影。十六岁的段衍正在屋内以血炼器,身躯却因噬咬灵魂的蛊魂蛭瑟瑟发抖。
神之宿体天赋极佳,修行不到三年便已结丹,按傀儡吕殷从吕家内部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待段衍金丹圆满,结婴之时,玄准便会唤醒他的神性。
他尚不知玄准具体会采取何等手段,据吕殷说,他手里掌控着一件神器,瞧着是个琉璃沙钟。
他曾试着去窃取那物,但玄准竟将其炼入体内,根本无从下手。
按神之宿体的进阶速度,想来至多两年便能步进结婴之期,留给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他看着眼前的神明前身,脑中徘徊着两个选择:漠视不理,令蛊魂蛭将他吞噬殆尽,由他又爱又憎者的死亡终结一切;出手施救,另择一条复杂得多的道路。
他究竟该如何做?
烛火摇曳,在那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人面上洒下温暖柔光,英俊眉目间犹带一片赤诚的稚气,藏在阴影中的部分却已生出锋锐棱角,同他熟悉的那人像又不像,比他更年轻也更青涩。
他能在气急时朝那人挥刀,却无法在眼前这呆子决定割肉加快炼器进度时视而不见。
他终还是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青年诧异擡头,看向他。
他的目光无措慌乱,暗含了些希冀与依赖,深层却又埋着怀疑忌惮,他从其中似乎瞧见了凤凰,同胞还有阿陆。
他恍惚了一瞬,又强迫自己迅速回神。
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拖时间。他分出一半天篆绡植入青年心脏,借此神器的威力强行压制其修为晋升的速度,虽玄准本来就想骗他将天篆绡交出来,断绝他这个不稳定因素封印天门的可能性,但此物毕竟是由他心头血祭炼,暂时还能为他所控。
青年恍然未觉,被他塞进口里用以驱走蛊魂蛭的丹药吓个半死,以为自己真的吞下了眼珠,一脸崩溃。
见他这副蠢样,陵稹忍不住奚落了几句,将对那人的淡淡怨怼发泄在眼前人身上。
不想青年倒是大度,见他真是来救他的,目光中的最後一丝怀疑散了个干净,他好奇地看着他,笑意盈盈,眼里盛着能把人融化的温暖的光,甚至是比初见时的阿陆还要更纯粹的温暖。
陵稹的心情久违地轻快了些,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他觉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