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溯光“别哭了,我回来了。”
时神平静的声音在混沌之中翻涌:“你不过是我的一缕人性,何必如此执着?我提醒过你很多次,过于执着终至疯魔,招来死劫。”
段衍嗤笑:“那破镜子果然就是你的意识化身。呵,你嘚瑟什麽?不过是从我意识里诞生的寄生物罢了,不会以为自称‘神性’,把我打成人性,再说几句看破红尘,高高在上的话,就显得你更高贵,你是主体吧?”
“你曾有过机会,吞噬了冥王後,你本可以神明之躯独立于我存在,但你的执着令你神格受损,溃不成军,只能继续作为我的人性依附于我。”
段衍嘲讽更甚:“可笑,冥王早就被你的意识污染了,我吞了他已注定会有今日,明明你用的尽是这种阴损手段,何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显得你神威浩荡?”
他冷声道:“分明是你无法独立于我存在,才如此怕我执着,你恐惧执着会不断加强我这个所谓人性的存在,增强我的力量,你设计逼我否认我的本能,逼我厌弃我的情感亦如是。你哪里是什麽传说中的无上神明,你分明只是个胆小的孬种,你畏惧我,畏惧我的情感,生怕我把你这个新生的孱弱寄生物当冥王一样吞了而已。”
“你我本一体,不存在吞噬彼此的可能,”对于他的愤怒与挖苦,时神语气平淡:“我只是不解你为何能对那缕清气动情,他只是以你极小的一部分混沌之气化出的生命而已,以人身为喻,充其量是你身上的一滴血,一块肉,一根骨,为他生出人性已是可笑,你还屡屡为他疯魔,执着不肯放手,不觉怪异?”
“嗯?您这高贵神性还操心起我喜欢谁了?”段衍觉得滑稽,阴阳怪气道:“那照你这个理,我若钟意其他人,那你又要觉得那些只是一棵草,一抔土,你区区一个寄生物当然不懂感情。”
“你若喜欢的是其他人,便不用看着所爱之人死你手上,两回。”时神轻描淡写一句话令段衍霎时失语。祂学着段衍那样带着嘲讽意味地笑了一声,“不会又要说是我的错吧?你气势汹汹在天门外将他万剑穿心时,我可还在天门内关着。”
见段衍沉默,祂的语气恢复古井无波:“如此脆弱,你同他都这般不堪一击,皆因情扰。做人需受尽万般苦楚,有何值得你二人眷恋?你明明心知肚明,你苦心守着的这份情感从来都只会令你二人千疮百孔,令你们各自多了软肋。既如此痛苦,又何必苦守?不若回归混沌,回归于我,便无需再为世事烦忧。”
良久,段衍终于开口,强装不屑一顾:“我扎他多少刀他扎我多少刀那都是情趣,我们之间的事干你屁事。你放心,我们日後榻上缠绵的时候会想起你这个笑话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这形同破罐子破摔的“狠话”彻底惊愕到,时神没再出声,段衍因而终于得享片刻安宁。
说来惭愧,之所以会说上这麽一句,是他突然发觉他对时空的影响力并非完全被神性夺去,起码有几处是能由他掌控的,兴许是这几处地方承载了他太多情感:幽冥圣池,望都酒楼,仓山枯林,段家小屋,乃至陵稹的空间和梦境……好巧不巧,都是同陵稹做过那类事情,至少是亲吻过他的地方。
他先是懊恼次数和位置还是少了些,不然他可掌控的时空便更多了,随後才震惊于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寡廉鲜耻,竟是靠这种事占据了部分权柄……他那时同陵稹玩笑话似的“需靠师兄帮我稳定我的人性”竟还真瞎打误撞说对了。
不过也有几分道理可言,于这所谓神性而言,应还有一样东西是祂恐惧的:将人的本能与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情事,想必这种时候的他的存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足以令祂忌惮万分。
这个结论一出,饶是在外人跟前面皮一贯厚如城墙的他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麽,那他要想同陵稹商量什麽,为免被神性插手破坏,不得边亲热边谈?起码也得亲上几回。这不大好吧,那谁还有心思谈正经事?
他背着神性在这几处地方巡视,以期能见到陵稹,当幽冥圣池入他眼帘时,他霎时心如刀割,方才还算轻快的心情陡然阴郁无比:分别前还好端端的人此时正坐靠在圣池边的圆石边,神情郁郁,血泪如注,唇边干涸血渍醒目。
他不知他一个人抱着怀里那只沉睡的玄猫愣愣坐了多久,眼眶内的泪珠伴着血淌出,一滴滴坠落池中,入池被瞬间净化,却令周遭的墨莲开得更盛更密,簇拥在他身边,偶有花叶蹭过他的面颊,像是为他擦泪,又像是贪婪地汲取着他面上的血液。
段衍恨不能现在就现身于他面前,可惜他的身躯已归于混沌,天门闭合,他的本体出不来,如何能在现世现身?
他竟只能这般看着,那折磨他数万年的“蛇毒”又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不敢再有欲,只馀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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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稹出神望着一池清水,池中随水波轻轻摇曳的墨莲,伴着水声闯进他的视野,又伴着水声离开,不留一点痕迹,便如他这些时日的无用功。自那日池边下定决心寻回段衍後,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收获的却好像只有更深的失望。
他想起去钟家借溯光盏时钟家家主同他说的话,钟麟问他要招的人亡故多久,魂魄状态如何,他全然答不上来。段衍又不是死了,怎麽能叫亡故?钟麟于是哭笑不得:“溯光盏是用来寻魂的,人没死,何须寻魂呢?”
“听闻此物也能探寻活人踪迹……”
钟麟神情复杂:“探寻活人总踪迹的法子多得是,何必用此物,溯光盏用起来可是要燃烧阳寿的,弹指一瞬三十年,你可想清楚。”
陵稹当然清楚方法很多,可他都用尽了,而今已是无计可施。段衍是被时神亲手抹去的痕迹,寻常之物何能窥探?而钟家至宝溯光盏乃上古神族遗物,说不定能探知一二。他并不指望溯光盏能直接给他指出段衍的下落,能有个线索也好,左右他这漫长生命只馀苦涩,烧短些反能更早结束煎熬。
可灯盏上摇曳的烛焰只空燃了许久,火光里一无所有。
钟麟也觉奇:“不该啊,哪怕是死人,只要没有魂飞魄散,火光里都该能映出其如今形貌的,何况他还是个活人。若是已魂飞魄散,完全查不到,这烛焰就不该燃起来的。”她看向陵稹:“你要寻的这人,究竟处于何种状态?”
陵稹垂眸盯着看跃动的烛焰:“若我说他被神明抹去了存在,但他又还活着,你信吗?”
钟麟愣了愣,看看溯光盏,又看看他,忽然灭了灯盏,面露担忧:“陵公子,比起寻人,你是不是应该……可需我唤医师来为你瞧瞧?”
陵稹蹙眉:“钟家主这是怀疑我神志不清?”
钟麟叹气,直言不讳:“我觉得你可能疯了。姑且当你所料无误,你要寻的人是被神明抹去的,那他便已不存在了,溯光盏也不可能寻到他,你是白白烧了几百年阳寿。”
陵稹急切起身道:“可你方才也瞧见了,若寻不到,为何烛焰能燃起来?你灭太早了,万一再等一会儿便有信了呢?”
“那是……”钟麟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情况她也是第一次见。她愕然望着眼前人,虽来往次数不多,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他这麽个冷静的人失态至此。
陵稹也後知後觉自己语气太重,他抚了抚灯盏表面,轻声道:“有冒犯之处望钟家主见谅。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抵是见他过于失魂落魄,钟麟纠结片刻,终于松口道:“陵公子于我钟家有大恩,此物钟家也暂时用不着,你若执意要用,便先借去吧,但为你安全计,我现在此物上设下限制,切记,借你後,你只能用一次,且不能超过我设定的时限。当然,我也有条件,我侄儿任性离家,长居荒僻海岛,成日混迹兽群,久不回信,陵公子云游时若得空,还请关照一二。”
陵稹知溯光盏价值多重,与之相比,钟麟这所谓条件可谓不值一提,他感念钟麟恩情,却不知该何时再用此物,仅一次的机会,又限制了时长……他再不想经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悲痛过度时反应过激导致的後遗症,他这些时日总觉疲惫至极,寻常调息已无法回复状态,必须依赖圣池,他于是不得不回幽冥暂居。赤罗早被他逐出幽冥,连带着他那一派的几位长老也已不在,此地倒是安逸,却也一如既往的凄神寒骨。
以往回来他总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心里惦念着他那所谓使命,不敢休息,而今知那只不过是个圈套,也用尽了办法都寻不回那人,他顿时失去全部斗志,日日在池边枯坐。
他少年时其实是更爱泡在圣池里的,可经历过温暖之後,他竟觉得池水太冷,于是便只是如现在这般在池边坐着出神,实在不适才去水里睡会儿,他不知自己清醒时在想什麽,也不知何时会滑入池中睡着又何时清醒,每日如此浑噩,却又不能自戕而死,自戕便是向时神颔首,同意交出血肉与灵魂,终至六界尽毁,宇宙无序,他竟是只能干等阳寿熬尽,等命定的死亡降临。
他经常能听见时神的声音,问他既然这般痛苦,为何还硬撑着不回来,他原还有力气回怼几句,这段时间已能完全将那做耳旁风,只听祂的声音,枕着那与段衍一模一样的声音入睡。
今日耳边难得清净,他垂眸望着水中莲花,觉着似乎有哪里同平时不大一样,瞧了许久,他而今这混沌不堪的意识才反应过来,莲花结冰了。
糟了,是污矢,竟然能穿过圣池屏障渗透到这种地方?他聚起灵力,正欲驱除污矢,却忽愣住,污矢之中……洋溢着的并非令他恐惧的天门之气,而是温暖的,令他怀念的,与他体内那团气同源的凤凰气息。
他颤着手去触碰那朵结冰了的墨莲,冰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极不稳定,久违的声音随着墨莲上这时有时无的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别……哭……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