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澈的消息相当详细,也问了她很多问题。她一时无法回答,又觉得打字麻烦,将这个好消息当作离开的借口、趁空离开办公室,出去到包房找更处得来的中餐经理,了解大概情况、得到几个基本答案,然后就准备给章澈回电话。
一时间,她忽然想起对方的声音,多令人喜欢的声音。可惜上次没问她是哪儿人……
等等,先别打。万一她忙呢?
这一刻她又这样贴心了,或者说,这一刻她的贴心小心又回来了,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直接就回个消息,压根不费心想,更不会走神。
章澈果然回复说没法接电话,“晚点给您回”,她也就等着。结果等着等着,一直等到下班。她又有点儿后悔,漫长一天唯一一件可以名正言顺称得上遗憾的事:万一当时打了,是不是就听到那声音了?
听一句也是好的,至少。此外无非表现自己主动,无非……
她下班了,上车,回家。
章澈想回来着,但是太忙了,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晚上七点,拿着手机看着祁越的消息,想了想还是没打这个电话,径直走出去打车奔约会地点。
人同此心,拥有同样繁忙程度的她选择不打扰下班的祁越,不但因为她也不想被打扰、也不止因为找祁越的事就是工作而下了班她就想远离工作(在这里她就算未来拥有了股份也还不是老板,犯不着这样724待机),而是因为,有一位难得见一面的朋友在餐厅等着她,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等她坐车到,就等了半个小时。
要是商业伙伴——呸!下班了!——她也不在乎这半个小时,谁还不能理解呢?那种情况下恰恰迟到半小时是好的,显得自己繁忙。偏巧这位不是,这位姓薛名澜的女士退出商场好多年,说几点到就能几点到,老老实实在店里等着她喝着酒,菜都点完了。
其实她也难得见薛澜一次,没有了职业的束缚,就有家庭的束缚,丈夫就算不束缚人,孩子也会束缚人。今夜是难得父子时光,永远在线的妈妈立刻休假,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她感觉自己有好多话要跟薛澜讲,久远的,最近的,今天受的气,然而等到进了店看见薛澜照旧优雅的样子和精心设计的打扮,她又说不出来了。
多好的夜晚,多好的晚餐,多好的薛澜精心为自己选择的白葡萄酒,自己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情绪垃圾淹没它和它和她?
薛澜看见她,遥遥挥手,那副举止,除了头发不够短,衣装与耳坠都有当年毛阿敏第一次上电视时的风姿。她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想,想想薛澜和毛阿敏是有相似度的,富有的丈夫,聪明好看的孩子,富太太的生活,其实精于算计富于手段的——
“哎呀,好久不见你!章澈,到哪里发展去了!”
到底还是前职业女性,握住自己双手是握住,姿态是姿态,一张嘴关注还是事业。
“我?嗨!别说了,我可算是给自己坑进去了,我现在啊……”
她先交待自己,一则年纪小,姐姐问当然要先如实“汇报”,二则也知道薛澜的脾气,先得自己做足铺垫,不然不能拐出薛澜的话来。她说,菜跟着上,等到差不多可以开始吃了,她也说完了,“也就这样了,要说坏嘛算不上,特别是这几年投资不稳定公家又要搞刺激,在这儿竟然也稳定。要说好,这群人谁也不在乎公关的事,当初要做公家生意的也不是我,现在倒成了我一个人当大管家!唉!”
一边叹气,一边夹菜给薛澜,趁势看一眼薛澜的表情:还是一样。
“挺好的。”那张远比毛阿敏温柔的嘴说,“无论怎样,忙就很好,就算事业不是节节高,像你这样的人,个人成长也是节节高。”
薛澜的眼神垂下去,她到嘴边的话也只好收回去,把提问主体从丈夫换成孩子,“涛涛怎么样?”
对面轻笑,“那小子能吃能睡,难得和爸爸在一块儿一晚上,可能还长得更好。”
“这话怎么说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觉得自己语气像溺爱女儿的妈妈,对于女儿的自怨自艾表示完全不认可。而薛澜的脸大半朝着碗筷,低声自嘲,说什么自己对儿子太宠爱,如果没有自己的过度宠爱也许还好一点,男孩子就应该自由成长,摔摔打打……
这些话放在任何人那里都不错,就像这一晚的沙姜走地鸡一样,没有人会说不好吃,最多嫌弃沙姜不够多味道不够浓。然而她是知道的,她知道薛澜生来的高傲与强势,知道薛澜对丈夫和孩子毫无保留的爱,知道之前薛澜带娃的不易和过度的用心,更知道曾经两人还是伙伴的时候薛澜在事业上的强大:所以,对于薛澜的选择,她其实从来没有认同过。
朋友的选择你未必要认同,只需要支持。你的不认同,会在她难过的时候给你率先察觉的敏锐。聊了一晚上,她能体察薛澜的难过,于是不断把话题往自己的工作上拉,一则用此来对比让薛澜放松些愉快些,二则让让薛澜明白自己理解她的感受。
但是对方没有接招。
敏锐如斯,当然明白章澈的企图,然而话题总是从章澈手里溜走,总是回到家庭、孩子、教育、健康、保险、花青素和鱼肝油。章澈原以为薛澜残留的事业心能够挽救一点注意力或好奇心,结果彻底失算。她当然不觉得聊事业聊职场话题就会不迂腐不沉闷不重复——谁家王八蛋老板不是一样?不需要每一个都叫黄鹤——也不强求聊天非要有来有回,是薛澜自己,言语间闪烁起来,闪烁间黯淡下去,比一个开了一天会的人更显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