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心想毕竟是学中文的,张口能说“滥觞”俩字,但抓住更深的那个根系问道:“具体是什么影响呢?”
章澈笑笑,“她和我们说西方媒体选择视角、操纵民意、自我伪装的手法,讲很多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的理论我真的获益良多,至今那本《理解媒介》还要不断拿出来看——她说伟大的记者伟大的报道伟大的正义都是有的,但是根子上是错的,是坏的,是被操纵的。现在想想真没错,而且现在坏就坏在操纵得久了,自己都信了。所以等到我自己投入这些和往市场投放一切资源以制造想法的行业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都是这样的。贩卖印象,贩卖认知,贩卖想法,产品都是附带的。我有时——”
章澈也抬眼看着她头上的虚空,她看着章澈的眼睛,好像那样就可以进入那个她向往的、学汉语言文学出身又遍历商业世界的人的内心宇宙。
“嗯?”
“有时会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继续营造认知、印象,信者自信,不信者恒不信,渐渐作茧自缚彼此脱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堆一堆的平行宇宙。人跟人有时候真是难以彼此理解。”
她笑起来,“因为工作遇到瓶颈所以这么说?”
章澈摇摇头,苦笑,把周五酒局上的事情说出来,痛痛快快吐槽一番,然后道:“虽然我每天的职业目标之一就是影响大家的认知,但是我始终觉得,既然是来利益交换的,尽量开诚布公是最省事省时省力的,能达成达成,达不成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也就不用死缠烂打,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和死不罢休;都要上称称的事情,四两重和一千斤,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古时候袖筒子里掰手就定了,现在言语上反而不能说清楚,或者清楚了却还要强加想法于彼此身上,何苦来?有必要这样吗?”
“你也看刘和平?”这是她想起来问的澈说这是你们hr立场所致,“你们会走向折衷,但很多人也会认为折衷是彼此损害。”
“鼠目寸光!”她笑道,“而且现在你也是hr了!要上贼船一起上,哈哈哈哈哈哈!”
章澈也笑,笑完:“正说呢,我还有——”
“嗯?”她猜得出后面的话,于是倾身向前。
“算了,今天不说工作,花店里说工作多扫兴。”章澈道,“你刚才说你要自我发展和组织发展融合,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说罢又把手肘搁在桌子上,两眼亮晶晶望着她。
“我——我喜欢王小波的那句话,‘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这是我的理想。”
“只是为了‘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
“嗯哼,这样就要我去无穷无尽地探索世界,遇见知识与故事,有趣的人,其他的只是探索的副产品。不然还有什么死了能带走?”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这时她真的在章澈的眼睛里看见了宇宙。
“所以向无限的探索才是有价值的。如果人拥有无限寿命,那就没意思了。”
她正觉得言语无法尽述又没法再形容,章澈听完点了点头,突发奇想道:“你上辈子是不是活了很久的吸血鬼?”
两人喷发出笑声。
看来她周末心情真的不错。
终于吃完喝完,章澈看一眼室外,难得秋日暖阳,“走,咱们去逛逛,晒晒太阳。不然冬天就没得晒了。”她说好,起身一起,却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开始毫无理由地猜测章澈是觉得话题无聊谈兴败了才要出门去,然后就开始快速复盘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不合适的东西。
其实真要客观地看,章澈心情是很好的,任何一个情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判断。她也能。只是附加了一种过于深刻的在意,所以模糊。
在意是动心的表现,一边下楼,她一边对自己说,完了。
在晴朗干燥阳光明媚的秋日觉得自己幸福地完蛋了,哪怕说不好结果,也已经完蛋。
下楼,回到花店,章澈去拿包好的花,她说放她车上,反正停在没有日晒的地方,开条窗缝,逛完了再给章澈送家里。章澈“嗯”了一声,没看她,视线落在一盆艳丽的花束上不住流连。
店家说,才到的。她问是什么,大家答大丽花。
她想了想,自己只知道黑色大丽花案,从来不知道实际上这花如此美丽。
店家见章澈视线流连,使劲儿推销,然而章澈又不发一语,似乎不为所动。
“喜欢这个?”
章澈点头。
“那就买。”反正每一株都一样,艳丽的紫红色的细长花瓣。
反正她一直期待这样的时刻,和自己喜欢的人出来约会,一时兴起当场给人家买花,多开心多浪漫啊!
无药可救!
章澈立刻笑说不必,还想伸手阻拦她,她偏要,“就当感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话。平时也不一定有人说。”
她本来以为这是一句俏皮话,章澈也会用一样的俏皮话来回答。没想到章澈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再次荡漾着那晚分离时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