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简抚掌:“青城说得是。大家同舟共济,何分彼此?”
韦济瞧着他道:“我打算将先生的功绩上疏朝廷,或许能请得恩旨,助你与王娘子脱去流籍,回归故土。”
柳行简皱眉:“济周莫不是忘了自己因何来到悦州?若因上疏,再犯龙颜,又当如何?”
韦济坦然一笑:“当年不在乎,如今更不会在乎。”
“糊涂!”柳行简嗔道,“你个人受谪是小,可若因此而耽误西南一统的大事,岂非要陷我柳行简于不义?何况有吾妻相伴,清风明月,竹影梅香,与故乡何异?”
目光回转,指向我道,“又有青城丶刘玉一衆好友,山民纯朴好客。老朽留在此地传道授业,比回桐城更有意义。”
“柳先生——”韦济轻吁,一脸钦佩之色。
我笑看他道:“韦大人放心,我们会照顾好柳先生与王娘子。”
“只是——”
韦济还要说些什麽,柳行简打断他道:“别只是了!既然伯通要来戎府,任是谁接任悦州知州,断不敢苛待流人。倒是济周你,孤身一人,赴任泸州,万万要保重自己才是。”
“也罢。”韦济起身,“长宁离筠连也近,以後我练兵时,再过来看你们。”拱手道,“这便告辞了,柳先生莫送。”
归鸟声声,斜阳日暮。
漫天霞光之中,我与韦济牵着马回走,分路扬镳之际,我发自肺腑道:“恭喜大人朝‘夷汉混居,其乐融融’的心愿又进一步。”
韦济深看我一眼:“这也是青娘子的心愿。”
“是的。”我眺向远端,“也是槐序丶封峤,山民丶流人,僰道三路夷,乃至西南百姓的共同心愿。”
韦济亦瞻向远方,逐字漫声道:“所以——我不能退,更不会退。”
我单拳叩胸,正色道:“还请济周——勇往直前!”
韦济回眸,像是恍惚了一瞬,随即笑了,轻声道:“青城,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我大笑出声:“哈哈,多稀罕呐!你要送东西给我?”
韦济身形微滞,低垂着眉眼道:“你这样说,似乎在暗示我很小器。”
“暗示?”我笑得双肩耸动,“这不明摆着吗?”
韦济垂衣拱手,耳尖微红:“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你看到後,怕是会更加嫌我小器。”
“那又怎样。”我止住笑,朝他伸出手,“拿来吧!”
韦济探手入怀,手掌包裹着一枚物事,搁到我手里。
竟然是……
我托着手中的竹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怔怔瞧了好一会,摇头道:“真是想不到——韦济周,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我都没好意思拿的东西,居然被你偷偷拿了。”
韦济的脸更红了,捂嘴轻咳:“吭吭——我猜……他在雕这个的时候,心里是想着你的。一时冒昧,便带走了。”
翻过数日,巡检司路过补给,又捎来最新消息——东川的归属议定完毕,以小江为界,中段大白河划归宋土,下游以南仍属大理。讨逆大军已在返程途中,饱受战乱之苦的西南边民,终于能过个太平年了。
临晚,徐嫂送来几包年节小食,其中有一袋胶牙饧,槐序和封峤都喜欢得紧。他俩想吃又舍不得吃,在那你推我让。
我实在受不了这小两口的腻歪模样,索性叫上林钟去厨房做胶牙饧。打算熬上一大锅,把他俩齁到闭嘴。
摩拳擦掌来到竈边,一问才知,这胶牙饧的具体做法,我二人谁也说不明白。
“不会,你跟过来干嘛?”我皱眉道。
林钟敛目:“他俩太吵。”
“那再做点白糕吧,我明天拿去燕子坪当回礼。”
“好。”
我在盆中铺上过筛用的细绢,倒入舂好的米粉,与林钟各执一端,轻轻抖动绢布,粉末簌簌而落,扬起细密的白烟。
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从前,便笑着对林钟道:“小时候,最喜欢爹娘把我兜在被子里摇晃,就跟筛米粉似的,可好玩了。”
林钟弯了弯嘴角,笑意直达眼底,好难得。
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不哭不笑不搭理人,伤好得七七八八,就坐在檐下发呆,一坐一整天。我逗他说要找个花盆把他种起来,他擡眼看看我,也不吱声。
八年了,我仍清楚记得——第一次见他笑,是槐序喊他叔……
“哥哥!”
“叫叔。”
“才不呢!干娘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就是哥哥!”
“叫叔。”
“你要是……要是能把这只掉下来的小燕子送回窝里去,我就叫你叔!”
“叔!你太厉害了,叔!叔,你怎麽会飞呀?你能教教我吗?”
我定定地瞧着那双抖动绢布的手,骨节分明,青筋突起,当初奄奄一息的少年郎已长成强健如豹的男子汉……
心潮翻涌之际,对面手势一顿:“东家——”
“诶?”我恍过神,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瞧向门外,看清疾奔而来的身影,不由怔立原地,“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