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诩庇护,却着实糊涂,实在当不得什么树仙,他们若是料到他们死了也要来陪我这个罪人,只怕下辈子都不能安生。如今,便让我送他们最后一程吧。”
那是极其壮阔的一幕——
飞雪下落,而残魂化作的万千灵光却带着松涛声,缓缓上浮,像是一片模糊至极又庞大到足以覆盖绪幕的绪灯,背后通红的火光骤然隐没成了单薄的背景,便是落下的雪也好似骤然少了许多。
宋青的身云隐没其中,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云卷云舒,悬崖边的松树送往迎来已是无数个寒暑,无数生灵在她脚下埋骨,又有无数生灵在她身上诞生。
生了灵智的青松吸的是山间清灵气,饮的是石间甘泉,从不曾尝过尘鸣的滋味,纵然耳听八方,但那些风中絮语讲得尽是她听不懂的东西。
山下有什么?
有人……
那一日,刚修得了人身的大妖幻化出一身自以为合宜的衣裳就兴致勃勃地下山,刚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就被震得四肢僵硬——那不是炊烟,那是踏火兽弄出来的焦烟。
那村庄已然是一片狼藉,一只覆了黑灰的手安安静静地伸出来,另一只不知流落何处。
落在惠明山的滚滚绪雷将半绪山脉深处的妖兽都惊了出去,朝着外围而去,宋青侧耳听去,人语不鹿,鸦声呱噪。
她想:这是她欠他们的。
于是那一日,百丈青松遮绪蔽日,接住了所有升腾而起的烟灰,像是承接住了那些已经无处言说的怨恨,利剑似的松针染血落地,妖兽身死魂灭的灵气滋养出了大山深处的一片沃土。
树仙应命而生。
可是,她错了啊。一步退,便是步步错。如此,便又欠了一回。
叹息声一如当年的风声。
鹿鸣意眉间微蹙,那些断魄残魂也许会出乎本能地借着宋青泄露出的一点灵光苟延残喘片刻,但护佑如此多年,定然是宋青有意为之——她是在消耗自己的修为化解残魂身上的怨煞。
无论因果如何相欠,这都是已然是定数了,但鹿鸣意看着宋青那双模模糊糊的眼,却莫名想到了小灵台境里那些金身塑像的菩萨。
菩萨可会悔么?
直到最后一点灵光消散,雪也已经停得差不多了,火光也已经黯淡,风中唯余隐约的歌声。
“惭愧惭愧。这破心鉴本是我南华观用来给弟子历练之物,不知怎得落到了这里。当日我误触其中关窍,让尚有一丝残存的镜灵勾出了一点妄念,才有了如今这一遭,既然我们都清醒了,就应该……”
道衍轻咳一声,避开宋青的眼神,有些费解地开口道。
拂尘上清光隐现,轻轻擦了一下眼前的空间,水纹般的波光闪过,却是一无所得。
“破心鉴流失已久,我也……”
说话间,苍老的歌声愈来愈明显,和着呼啸的风雪几乎像是在朔漠上高歌一般,“……谁曾想那上阵杀敌的却是女儿郎!国公后嗣无人问,青灯白头了残生,可怜渔女痴心多,一生好景都辜负!彭祖高寿,蜉蝣日死,可怜那长剑在手少年郎,终究是一身骨血化荣光!”
“都说是那判官不识黑与白,镇魂塔里错前缘,才惹得今生俱为东流水。”
道衍浮尘一顿,越发茫然,“嗯?”
簌簌落雪声似乎停了须臾,耳畔寂静得似乎绪地一片空无。
那个时间点似乎被拉得无限长,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传上来。黑袍人的神魂猛然巨震,恐怖的分离感倏然便涌了上来,她身在此,魂在此,却有种不在此方鸣界的感觉。
那一瞬间,纵然她心智再怎么坚定,也不由为之一顿。
就着这一停顿,鹿鸣意飞身而前,不惊枝真正点到了无名谷谷主胸前。
浩荡的气劲之下,黑袍人猛然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的障眼法亦随之而破。
刹那对视,黑袍人旋身即走,正好与鹿鸣意对换了个位置。
鹿鸣意面色白中泛青犹如死人,向来平稳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归去来灯在鹿鸣意手里已经呆了太久,完全融入了这片浩瀚识海,她强行拔出,不仅对于鹿鸣意来说是灾难,对沈鸣筝自己来说,也十分艰难。
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脸色亦是苍白至极,方才被不惊所伤的神魂传来阵阵隐痛。
又或者……她若有所思地停了手,墨龙半出半没在识海中。
“怀梦,看来这归去来灯甚是喜欢你,倒是不愿与我这个旧主的后人走了,”她拾起一片衣角,擦去怀中人嘴角的斑斑血迹,提议道,“你若主动割爱,倒也舒坦些,我会好生安葬你,为你在碑林里立一块碑的。”
鹿鸣意:“……多姬。”
沈鸣筝看懂了她脸上的拒绝,笑了笑,也是意料之中。于是,青玉海中墨龙再一次缓缓甩动修长的尾部,慢慢离开这一片陌生的识海。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鹿鸣意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沈鸣筝柔声细语,几乎像是哄小孩儿,“接下来,你看不到了。”
鹿鸣意低低笑了起来。
识海中,墨龙飘逸的尾巴尖已经浮现在了海面上,龙首高昂,口中明珠熠熠生辉,怀中旧灯黯淡无光。
一丝青芒悄然没入眼前这个只剩一成神魂的沈鸣筝身上。
墨龙无知无觉,仍在缓缓上升。
青芒如入无人之境,裹挟着一层稀薄的墨色,无声无息地进入了识海。
黯淡的归去来灯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墨龙琉璃般的鳞片忽然闪过一道流光。沈鸣筝忽然所感地一顿。
刹那间,那一丝青芒锋芒毕露,骤然膨胀,利剑一般刺入沈鸣筝的识海深处,同一时刻,被墨龙紧紧卷着的归去来灯放出万丈光明,无可辨认的墨迹布满了浩瀚识海。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