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禅说到令人气愤之处,江止不能再坐视不理。他调转马头,勒得马儿前蹄高高跃起,然後一阵嘶鸣後,马儿前蹄猛地落下,自容禅身上一踏而过,容禅胸口瞬间多了几个凹陷。江止再扬起马鞭,在容禅身上狠狠一甩,容禅瞬间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
江止说:“容禅,念在你也是一代枭雄,死前想留你一个体面,再继续胡言乱语莫怪我手下无情!”
马儿“得得得”地来回旋转着,也许它认得这一位故人。
容禅静静地躺在地上,吐着血,道:“那年,若不是我心软放过你,你早死在雪中了……”
江止一愣,往事如潮水涌入心头。
江止幼时家中遭难,若不是父兄部下一路护送他,牺牲了不少性命,他不能逃至边境长大。而许多人,为了他能长大成人,也葬送了自己一生,永远不能回乡。江止长大後进入军中,屡立战功,才为父兄洗雪罪名。
他初入军中时,英勇无畏,身手敏捷,多次涉险亲入敌营。一次他又深入北狄左大王的领地,失手被抓了起来,捆着丢在马棚里,等着向南朝换赔款,刚好被来此参与庆功宴的容禅撞见。
倔强英傲的少年被捆着手脚丢在臭气熏天的马粪中间,嘴里亦塞了一块布,容禅出来解手,刚好遇见老熟人,不由得靠在栏杆上笑道:
“我道这是谁,不是南朝小将军,什麽时候沦落到我北狄当马贼了?”
江止嘴巴被堵着呜呜说不出话,容禅便伸手抽掉了那块脏布,只见少年人目光锐利如火:
“容禅!你少幸灾乐祸!”
异族少年亦嘴巴犯贱地调笑道:“我怎不能幸灾乐祸了?你求求我,或许我会请表兄把你给了我,回去给我当马奴!”
“你!”江止气急了,他心中思绪如电光火石闪过,他冷冷笑道:“容禅!你的部族一直与左大王有隙,难道你就想看着他坐大,成为可汗面前的红人?”
容禅眸光闪了闪,对江止说:“你对我们北狄,了解得也挺清楚嘛。”
江止道:“容禅,你放我出去,我有办法,助你扳倒左大王。”
“我凭什麽信你?你一个敌国之人,助我族内部自相残杀,当我是傻瓜吗?”
“左大王死了,你能拿到他的全部部曲和牛羊,岂不痛快,你难道不动心!”
容禅笑了笑,说:“江止,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我也原样还给你。”
容禅玩着手中的短匕打算回去,他从宴会中离开太久会惹人怀疑,忽然又听到江止在後面喊。他回头,看到少年小将军漂亮的脸,想,这人若是死了,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不由得心软下来……
思绪被胸口的疼痛从二十多年前牵引回现在,容禅看着坐在马背上的江止,形势倒转,他现在成为了当年的小将军的阶下囚。容禅笑着,他的身体落在一整片阴影里。江止说:
“你是救过我,但我们各为其主,我不能不杀了你。”
“哦?”容禅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手脚都牵引着锁链,但他仍然满身是血地企图靠近江止。他跪着步步膝行:
“那你後来,为什麽要冒那麽大的风险救我?你已经身居高位,你的皇帝很赏识你,你为什麽一人一骑,赶了三千里路,冒着风雪来给我送救命的药?就是因为听说我要死了?”
说到这儿,江止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不敢看容禅的眼睛,他怕一看,他就开始惧怕。他惧怕那些陈年往事,惧怕他真的被容禅说中内心。容禅,一个敌族之人,比他身边任何人都了解他。
“你身披风雪,走进我的帐篷时,我就想,天上的神仙来了。这辈子,江止,我不可能再爱上另一个人。”
江止伸手在容禅身上甩了一鞭,他嘴唇颤抖着,转过去不肯看容禅。容禅说得太多,太真了。他年少时为父兄旧部抚养长大,一心只为父兄及将士们洗清冤屈。为建功立业,他以身犯险数回,几次死里逃生。很难说,不是因为几分与容禅亦敌亦友的关系,他爬到现在的位置……然而祸福相依,他也因为这分遥相对望的欣赏,落入了两难的境地。
疯疯癫癫的男人继续膝行向前,蓬头垢面却难掩原初的美丽。他忍着江止甩在他身上的马鞭,把江止拉下了马背,并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哑声喊道:
“江止!你继续打我吧!你杀我吧!你每一鞭打在我身上,都代表你还在意我!”
“把他给我拖下去!”见到容禅伤人,亲卫再也忍耐不住,拖着这已经失去神智的青年上了刑台,捆住他的手脚,绑在一根柱子上,旁边早有行刑人做好了准备。
江止一直背对着容禅,听见容禅的哭音,他不敢转过身去。
“江止,你太狠了,太狠了,我当初为什麽要救你?我後悔了。你谁都杀,老人也杀,女人也杀,没高过车轮的孩子也杀……江止,你如此残杀我的族人,有一天,你也会为人父母,你就那麽狠心……”
“容禅,北狄侵入南朝多年,数十个城池百姓忍受家破人亡丶烧杀劫掠之苦,生灵涂炭,千里荒芜,我不得不杀了你。”
“哈哈哈!你杀我我杀你……这世间的道理怎麽这样,我们怎麽越来越远了……”
刽子手已经开始行刑了,刀子磨得锃亮,江止觉得背後是一整个惨淡的世界。
容禅道:
“江止!我死之後,再无人关心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那狠心皇帝,在我死之後,定杀你而後快!他本就惧你养寇自重,我死之後,他再无留着你的理由!江止,你在杀我又是杀你自己!”
皇帝下令给北狄王族的刑罚是凌迟处死。江止听着身後容禅的阵阵惨叫声,手脚失去了力气,魂魄丢失,他已经成了一具颤抖的空壳。容禅每一句泣血的话都刻入他心底。
“啊啊啊!江止!拿我去做你升官的宝剑吧!江止,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江止,你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我在奈何桥边等你,我们来世为夫妻!”
江止手臂上被容禅咬了一口的牙印渗出鲜血,但很快因为寒冷的天气鲜血凝结。江止听着身後容禅的声声惨叫,那疼痛的哭喊仿佛割在他身上,他不敢想象那种痛苦。皇帝派他来押送本就是测试他对容禅还有多少感情,到现在他的掩饰好像毫无作用。
容禅不知哭叫了多久,直到雪落了一地,将脚印都掩埋住了。旁人只看到他们的将军,泪流了满面,结成冰霜。而声音渐渐停息了,那人的所有血肉都已被剔尽。
忽有一只白蝶乘着飘雪飞向江止,江止伸手接住那只白蝶,见蝶翼沾染了淡淡晶莹血。江止忽然意识到那沾染的是容禅的血,而容禅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江止泪如雨下,跪倒在地上,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这样在乎他的人了。
“替我,埋了他吧。”江止说。
翌年,江止因战败亦在江左被囚,下狱後被皇帝以作战不力为由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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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改了几次不满意,水平只能这样了
先更新,我再看着修一修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