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乌衣全部回城,天亮後的小安城甚至算得上热闹。薛七自从说了蠢话被宋撷英无情戏谑之後没脸见人了,才说过自己不用睡觉,转眼就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困了要去休息一会儿。
宋撷英也不揭穿他,向他指了指外头的客房,薛七逃一般出去了,闭着眼睛半是入定半是梦魇地躲了宋撷英大半夜。
天亮之後院外头传来了人声,虽然稀稀拉拉,但和甘夜的竹林丶潜宗的弟子舍都不一样。
竹林里只有松风相和,甘夜虽然既会闯祸又以一当十的聒噪,但一个人闹出的动静始终与一城街坊邻里不同;而潜宗的弟子舍总是伴着不同时辰不同的钟声,郑重又威严,和市井里随意的声响也完全不一样。
薛七是在蓦然惊醒後才意识到自己在梦里走得很深了,可是睁眼所见所闻竟然正是一百年来的魂牵梦绕,让他使劲地眨了眨眼,怀疑梦魇又升了折磨他的手段,昨天一天的起起落落,都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薛七睁眼之後良久都没能动弹,在梦魇里他便常常这麽徒劳地做,仿佛自己多坚持一会儿不动弹不错眼,梦境就不会猝然撕裂了。
直到宋撷英的屋门传来推门的声音,薛七才认命般坐起来,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宋撷英大清早地就提了酒葫芦到院子里坐着,德行和谢胤从前一模一样。薛七一边走出去一边拆了发带重新束发,快走近了才後知後觉有点不自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开始在宋撷英面前这麽随意起来。
可能是他们昨天勉强算是坦诚地谈了很多关于小安城的事,感觉得到彼此对于这个六界不容的地方都有着相同的态度,感觉得到乌衣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号和数字,因而凑合地算是盟友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宋撷英指着胸口对他说“他在这里”,薛七无法抑制地就对他卸了心防。
宋撷英倒没注意到他有那麽多的纠结感触,也有可能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拆穿他罢了,自顾自地喝着他的酒。
薛七扎好头发也差不多理清了想法,直截了当地问道:“昨天你一直在回避我的问题,你和谢胤找到的那个让你摆脱控制的方法是什麽?”
“我没有回避,我们一直在说的事都和小安城相关,有些事情不讲清前因後果,很难与你说清。”
“可是你後来明明可以告诉我,却什麽都没说就草草结束了,你在拖延什麽?”
“是你自己要去睡觉的,我怎麽好意思扰人清梦呢。”
薛七顿时语塞,结巴了一下:“那丶那你现在就别打岔了。”
宋撷英叹了口气:“是这样的,小安城的死阵是我和馀烬共同设下的,主要是馀烬,他在阵中刻下了禁制,让我和我的那些杂念,还有进入小安城的乌衣都只能进不能出。”
薛七喉头有点哽,但一大半都是对馀烬地愤怒:“那我是怎麽出去的呢?”
“这个问题依然是说来话长,可能要讲很久,你自己的问的,别怪我打岔。”
“那你先回答我上一个问题。”薛七觉得自己出走一百多年,脾气可能有点见长,从前他对谢胤从来没有这麽强硬过,“你们到底找到的什麽方法?”
“送你出去。”宋撷英这回终于识相了,没有顾左右而言它,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言简意赅的答案,然而又简略过了头,直接让薛七一愣:“什麽?我是问。。。。。。”
“只要送任意一个乌衣从死阵里面跨出去了,就算是破除了他与小安城的契约,他就不算小安城的人了。”宋撷英难得正经,“这就是我和谢胤一同找到的方法,谢胤给我提出要求,算是他的私心,他要求出去的那个人是你。”
薛七紧紧地抿着唇,克制着自己没有问出“为什麽”。
他猜得到答案,但那答案不是他想听的,所以选择不问,佯装不懂,薛七迅速收敛了情绪,绕回了正题:“你们是怎麽送我出去的,送乌衣出去破除契约之後呢?”
“乌衣离开小安城必须跨过死阵。昨天和你说过,死阵主要部分是馀烬画下的,目的是吞噬生灵来供养小安城。当发现我的杂念无法消除,会成为动摇小安城的祸端之後,馀烬就让我将它们扔进死阵,在死阵里加了操纵它们的符文,利用它们的特性,让它们成为了守阵人,未有印信许可的生灵进入死阵,都会被吞噬掉。不过未必没有可趁之机,一来馀烬死了多年,阵法没人加固,二来……”
薛七擡起头来看着他:“谢胤……也是你的杂念。”
“对。本质上谢胤和它们是一样的,所以他和它们确实有可能达成共识。你发现了吗,现在那些怨魂会学着我说话,这是谢胤和我在合在一起之後才有的事,本质上,它们是在和谢胤说一样的话。”
薛七脑海中满是谢胤在死阵中跪坐垂首的那一瞥,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接下来的话:“要怎麽才能和它们达成共识?”
宋撷英不知道为什麽,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谢胤自愿舍身被它们吞食,只要在吞噬的过程中——因为他与它们本来就是同类——只要谢胤一直保持坚定的意志,它们就或多或少会被谢胤所影响,死阵便会有片刻的空隙,我就能把你推出去。”
目睹自己爱人被黑雾里的怨魂分食太过残忍了,何况看到黑雾里一闪而过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谢胤自己都会起鸡皮疙瘩。
进阵前一夜,饶是谢胤那种胆大包天的货色,还是一夜没睡,拉着宋撷英喝酒谈天,又新加了个条件:“我说,为了保险起见,你到时候直接使个驱策的法子,尽快把薛七郎弄出去,等黑雾扑上来的时候,千万别让他回头。”
“你还是害怕他知道你到底是谁吗?”宋撷英从前完全不能理解,谢胤明明是最像自己少年心性的一个,不知道为什麽就会和他分歧到成为一个不得不除的杂念。现在他终于窥见了一点缘由,喝了一口百芳酒——也就是小安城里的竹叶青:“你的记忆应该大部分恢复了吧?还记得自己以前自称百芳居士吗?阅遍百芳的百芳。你怎麽就被那麽一个乡下小子拴住了心,还拴得那麽死心塌地。”
谢胤毫不掩饰地白了他一眼:“您睁大眼睛瞧瞧这小安城里哪有百芳让我阅遍?再说……”他迟疑了片刻,不过想到这恐怕是最後一次和宋撷英的交谈了,所以也没留什麽话,“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真心这麽觉得——百芳居士,那是你的以前。那些记忆我想起来了,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又很遥远,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生命应该是和你分开的时候算起,从小安城里算起。百芳再鲜妍明媚,和我是没什麽关系的,心高气傲,看谁都觉得不过如此的人是你,你当然会觉得七郎那样的不值得你倾心。可是对于我而言,薛七就是我谢胤,作为一个乌衣,能得到的最好的念想……嗯,我觉得我和你应该是两个人。”
宋撷英端酒的手愣了一瞬,随後不置可否,举杯一饮而尽,谢胤看着自己的酒葫芦,里头也只剩最後一口酒了:“他也确实只是个普通乌衣,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别让他看见,就让他觉得我出死阵的时候折在里面了,这样事情简单点,对他好些,他也不会挂念着要回来。”
“他不回来,我们想要的结果,就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