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是澄清玉宇,使漫漫长夜再度重光。
所以,谢晦谢宣明的一生。
就是在深渊中逆行打捞月亮,孤执决绝,想让清晖重新朗照人间。
很难想象出他白发苍苍时会是什麽模样,因为像他这样炽烈的人,从来是一生只活在年少时,天地不许见白头。
他将自己燃烧成一团烈焰,骄傲又光彩灼然,永远都一往无前,直至在最巅峰处陨灭。
死在风华最灿烂的时候,又死得那般惨烈,那般令人痛惜。
所以,在後世人的心中,谢晦永是少年。
这个出生于世家门阀,却甘愿为黎民请命,主持变法新政,向世族公卿亮剑的人。
这个虽为文弱书生,战斗时却从来都在第一线,算无遗策,用兵如神,北府下属皆感佩归心丶愿为效死的人。
这个在长安再度沦丧之後,遥望北国,吟诵“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悲恸落泪的人。
这个被刘裕一贯偏爱,从来都留在身边,不舍得让他出镇外藩,更是在临终以社稷相托,说“此後朝事一委任宰相”,成为顾命大臣之首的人。
这个痛心于幼主昏暗,山河飘摇,以铁血手腕斩杀小皇帝,废昏立明,迎立宋文帝刘义隆继位的人。
这个兼管文武,在内处理朝政,则庙堂肃然,纹丝不乱,在外镇守荆州,则凌压北魏,经年不敢来犯的人。
这个因功高震主为刘义隆所忌,不惜以北伐的名义诱骗出兵,将他逼反,费尽一切代价置于死地的人。
这个面对刘义隆的进逼,明明手握重兵,却因不愿再啓战端丶造成生民涂炭,所以解散旧部丶从容赴死的人。
荆州是南方王朝的命脉。
东晋时,桓玄不过五千骑兵,就可以从荆州起兵,篡夺帝位。
而谢晦呢?
他位兼将相,掌七州之军事,带甲十万,控扼荆州上游,舳舻横江蔽日,就连长江水都为之断流。
而他对面的,是北府兵,个个都是昔日旧部,随时愿意倒戈加入。
他只需登高一呼,大军即可摧枯拉朽,长驱直入中枢朝廷,改朝换代,易如覆掌。
刘义隆是他一手扶立起来的小皇帝,威望丶人心丶军力俱不如他。
身後只有一座防守薄弱丶空空如也的建康城,如何能抵抗?
可是,他不愿。
谢晦初时出兵,是因为信了刘义隆的北伐之言。
後来得知是内战,当即收兵勒马,临江北望久之,怅然叹息道:“有雄兵如此,恨不能以此为北上勤王之师。”
这江山,是他亲手平定的。
他不愿让它再度陷入烽火炼狱丶四分五裂之中,更不忍和昔日同袍刀剑相向。
于是解散荆州兵,单骑离去,没有再做抵抗。
刘义隆将他抓捕到建康,举家抄斩。
他因为主持新政,自绝于世家门阀,又被刘义隆恨之入骨,所以身後无殡葬,无谥号,无碑无坟。
但天下人记得他。
受刑之日,江左百姓尽皆落泪哀哭,称他的死是“蓝田玉碎”,奔赴刑场相送十里,为之罢市三日。
……
《宋书》一百卷,只有谢晦一人是单独列传。
他离去之後,满朝衣冠俱归沉寂,仿佛将这个时代所有的风骨都带走了。
从此,南朝一百五十年岁月,不曾再出过他这样的人。
这样的「生可傲冰雪,死能利栋宇。」
这样的「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
也是这样的,炽热烈火,难容于凉夜。
刘裕死前为了保护谢晦,已是费尽心思,尽可能地筹谋周全。
既留下了手诏,令後继之君善待他,“数从征伐,勿疑我相”。
又遗命让他改任荆州刺史,加都督,调离血雨腥风的中枢,前往上游掌兵。将大部分北府将士都留给了他,“精兵旧将,悉以配之”,只盼他能平安。
就连封地,都精心选择了武昌。
这里是兵家必胜之地,遥制建康,大江所隔,万一建康发生了什麽变故,他能够有充足的反应时间,不至仓皇受戮。
然而,就算刘裕做了如此多的谋划,留下了如此多的护身符,谢晦还是免不了一死。
後来,南朝历任宰相身居高位,常以谢晦为戒:
谢晦英睿如斯,以开国元勋之尊,又得宋祖如此爱重,尚且不能自全善终,况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