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
晃晃悠悠入了夜。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较之白日,更为凝重。
程舟跪坐在停灵的屋子里,处理程老太的衣物,鸦黑的长睫上沾着一小点残烬。
胡潼盘腿坐在一旁,喋喋不休。
“你说是真有人冒犯了她,还是有别的原因呀?偏偏要吃饭的时候跑了……”
李老太在即将开席的时候,闹着要走,没人劝得住,胡潼去问缘由,老人红着一张脸,什麽都不肯吐露,只说有人顶撞了她。
终究还是让她走了,葬礼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要是不想给礼钱吧,还说得过去,可礼钱也给了。多亏啊,饭都没吃……”胡潼费解极了,“真要有人惹她不爽,为什麽不说出来?我这个人最爱打抱不平了……”
程舟停下动作,默了片刻,告诉胡潼,“她是我奶奶。”
胡潼猛地闭了嘴,又缓缓地张开,不敢置信,“真的啊?”
“难怪我妈今天避着她走呢……”
胡潼後知後觉地想起胡葭乐的异样,拍了一下手,“那我知道了!”
“肯定是有人提起当年的事,觉得你爸爸那边的人不厚道,她脸上过不去,也不好意思还嘴,只好走人!”
程舟轻轻嗯了一声,垂下头继续用剪刀铰去衣扣,“应该是这样。”
“姥姥跟我说过那边的事,让我别怨她,连姓都跟着丈夫改了,当年的事她能做什麽主。”
“况且,她在那边过的也不是好日子。”
程舟把头压得更低,眼睫抖动起来,在脸颊拓下冷硬的黑影,像困住墓碑的铁阑干。
“她的丈夫早几年瘫了,吃喝排泄都靠她,小儿子什麽也不管,不务正业,有时还伸手向她要‘补贴’,实在辛苦。”
“其实姥姥不说,我也不怨的,因为没什麽感情。”
“但这一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胡潼看着他,怔怔地说,“不知道就别想了。”
她指着程舟手上的衣服,生硬地转移话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还记得吗,小茵阿姨那会儿,你也要帮她剪衣扣,结果你偷懒,每件衣服上都留了一颗。”
想起小时候,程舟闷闷地笑了,举起衣物,凑到面前,眼也不眨地看,“记得,你很生气,还问我和姥姥为什麽要把妈妈卖了。”
胡潼不好意思地挠头:“那是听错了嘛,误会,误会!”
粗糙的水泥地在白天被烘得滚烫,现在散了些热,倒变得温暖宜人了。各式衣物堆了一地,如同干结的颜料盘,其後便是冰棺,寡淡得像来不及上色。
胡潼换了个姿势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捶小腿肚子,安静地看着程舟剪衣扣。没开灯,一盆火在不远处的地方燃烧,带着墙上人影一起跳跃丶闪动。
“其实不是偷懒。”
程舟突然开口。
“我那会儿听到阴阳先生跟姥姥说,扣子要剪干净,不然会把家中子嗣扣住丶领走,不吉利。”
“我是故意的。”
“想让妈妈把我带走。”
胡潼听了,心中大骇,在她放刁撒泼的年纪,程舟在渴盼死亡,仿佛那是印在田字格上的小红花丶学期末领的进步之星奖状,他竟把那看作一种恩赐。
她的心也像件旧衣,被铰去纽扣,在呼呼的夜风中翻滚。
久久无言。
程舟擡起头来,宽慰地冲她微笑,“在想什麽?”
胡潼别开脸,偷偷擦了擦眼泪,刻意粗声粗气地说,“在想你从小就不听话,现在怎麽乖了,知道要把扣子剪干净。”
“因为有了这样做的理由。”
程舟回答得简短,胡潼却反应很大地跳起来。
“你——”胡潼被他看得张口结舌,脸颊烧得火红,“程舟!”
“我怎麽了?”
程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明白,腾地红了脸,“我是实话实说,不是当着姥姥的面跟你调情,胡潼!别……乱想。”
“而且。”他清了清嗓子说,“妈妈和姥姥肯定也希望我好好生活……”
“不单单是因为你……”
“当然也有你的原因……”
“咳,我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