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城门贴了三次告示,又被三次撕下。
第一次写着:“马票照旧兑银,军需不误。”
第二次换成:“盐价暂行加税,安民勿慌。”
第三次只留一行歪斜的大字:“不兑。”
东郡郡城的晨雾像薄纸,被人一张张撕破。城门洞口,钱铺门前的队伍从夜里排到天亮。手里攥着马票的兵、商、匠、农挤作一团,铜钱袋子摩擦出细碎的沙沙声。兑银的木窗吱呀一开又合,铺里伙计抱着算盘出来,嗓子哑得像坏掉的胡琴:“今日限兑,两成。散场,散场。”
骂声、哭声、摔木盆的哐当声从人群里冒出来,交织成一锅开口就溢的沸汤。一个屠户举着两张十贯的马票抖:“这是军府给我的军供钱!你说不兑就不兑?”铺子里的人把窗板合拢,闩横得很紧。屠户把票举得更高,像举一张正要扯碎的脸。队伍深处有人低声道:“听说主公要北撤,陈军师要留城。谁的票能兑?”
话音像石子掷进井里,圈圈涟漪往外翻——票能不能兑是一层,谁说的话算数是第二层。两层叠在一起,最先碎的是人的心。
——
卫峥换了一身行商的粗衣,把袖口在手腕处勒紧,从钱铺背后绕过,走进盐行的天井。天井里摆着三口大缸,缸沿白霜翻着花。他伸手抹了一把,指腹的盐渣碎成细末。他把盐末弹入水里,水面立刻起了均匀的细泡,像在对他点头。
“都按票面收了?”他问。
掌柜的赔着笑:“依计行事。马票折十。”
“再降。”卫峥把手背在身后,“今晚,城里会有第二张告示,‘以盐为银’。我不要你们暴敛,我要你们‘守规矩’。守规矩最伤人心。记住,只认小额铜、足色银,马票一律折成废纸,写明‘军需优先’四字。”
掌柜连连点头,却忍不住抬眼:“大人,这……会不会闹?”
“会。”卫峥笑,“闹才好。闹,才叫‘信坏了’。你们怕挨打?”他指了指天井角落里一口小缸,“把这缸盐推到后院,割成小包。日落前,放出一批做‘善举’,说是‘奉陈军师之言,赈民’。明早再出一批,说是‘奉吕将军之令,征收’。一进一出,‘谁说了算’这件事,就没人再信得准了。”
掌柜的嘴张着,像被盐碱呛了一口。他想起昨晚的钱铺“限兑”,又想起今晨城门贴了三次告示,心里像被人用两根手指慢慢掐住——不是掐断,是掐成一根抖的弦。
卫峥拍拍他的肩:“去做。记得把账记干净,我要的是账,不是盐。”
——
城西的鼓楼上,两名更卒正把旧告示从钉子上抠下来。纸角还暖,又被一张新纸压上。更卒甲斐悻悻:“这是第三张了。”另一个更卒把纸按平,含糊地笑,“第三张才像真的。”两人对望一眼,都没再说话。他们不清楚哪一张是真的,也不想知道。太多的“真”,就等于没有“真”。
告示贴好未及半柱香,城内各处街巷便“哗”地炸开了。钱铺前有人砸窗,盐行口有人抢袋,酒肆里有人举碗骂娘,巷子里有小贼摸了人腰间的马票,贼竟把票丢回去:“拿了也不能花。”
无信,自最轻薄处钻进来,先坏了钱,接着坏了话。
——
军营里,比城里更安静。安静得出奇。
陈宫立在帅帐前的影子里,手里捏着两道急报。两道文书——一封盖着“吕”字虎印,命郡城立刻征调盐银二分以备军粮;另一封盖着“军师陈”印,命郡城暂缓一切征敛稳住民心。两封都是真的印,两封都是真的文风。他闭眼片刻,指节绷得白。
“军师。”张辽跨入帐前,甲片沾着昨夜的黑泥,“城里乱了。钱铺不兑,盐行抬价。军中有人去兑饷,和城兵争执,被关。”
“谁的令?”陈宫抬眼。
“说是都尉的令。”张辽冷笑,“都尉说得到‘军府’口谕,不许‘扰民’。”
陈宫抿了一下唇。他看向案上那只盛放令牌的红匣。匣里躺着两块腰牌,皆为军府所,其中一块的边角比另一块钝一丝,色泽更旧。柜旁还堆着几支昨夜抓到的“假令箭”。敌人做得越来越像,像到连他的眼也得眯起来看。真假多次轮替之后,真假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没人敢再据令行事。
“去把人捞出来。”陈宫低声,“别以军府压人,只说是我的人,书我名。”
张辽应了一声,却没动。他盯着陈宫:“昨夜,陷阵营伤重。城里传言,说是军师误判。有人在背后嚼舌,说高顺是被‘自己人’推到泥里。”
陈宫抬起的手慢慢放下。他喉头滚了一下,勉力镇住,“我会去见高顺。你守住左线,别让人趁乱。”
“诺。”张辽出帐,步子很重。他的背影一沉一沉,像把什么东西压在泥里拖行。
——
高顺的营地里没有哭声。沉默压成一层厚厚的幕。人活下去就该低声,他的兵明白这个道理。高顺盘膝坐在榻边,肩甲卸在一旁,手臂上新换的绑带正渗出一圈深色。他抬眼,看见陈宫站在门口,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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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
“我来迟了。”陈宫走近,半跪,亲手为他系紧绑带。
他的手指本是写字的手,系起绑带来却没有半点笨。他系得很稳,像在给自己的心做一道结。
“昨夜,”高顺平平道,“陷阵营伤亡四成。板已尽,弩矢用去八成。兄弟们肚子还翻。”他顿了一下,“有些话,我不愿听。可城里的人硬要塞进来。”
陈宫抬眼,眼底有红,“我给你一个信字。”
高顺看着他。那一瞬,他像站在泥里的矛,矛尖没有光,矛身仍直。“我信。”他道。他并不是安慰。他的“信”从来不多,一旦给了,便当铁用。
陈宫这才吐了一口气。他知道“信”是用来打仗的东西。粮可用盐换,兵可用钱募,信若坏了,整军如堵泉。昨夜敌人杀“”,今日他们要杀“信”。他拱手起身,“我去城里。”
“军师。”高顺叫住他,“带一队亲兵。别让人用‘令’拦你。”
陈宫点头。他知道,今天的“令”,处处是缝。
——
他进城时,市面已乱到极处。郡丞衙门前站着两拨人,一拨是商会的“义举使”,身披青白两色,手里举着“赈盐”木牌;另一拨是都尉所派的军卒,手里握着“征盐”文书。两拨人各有官印,各有口供,互相骂着“冒名顶替”。围观的人越围越多,吐口水的、扔石子的、伸手去摸牌子的,什么都有。
陈宫不看他们,只看天井角落里三口盐缸。第一口封口完整;第二口封口破了半圈,并没有人敢碰;第三口封死,却有细盐末从缝里往外冒。冒出的盐末撒得到处都是,像被人刻意用风吹开。
“谁贴了第三口缸的封?”陈宫问。
衙役面面相觑。一个年纪大的小声道:“清早来了一位女官,说是军府‘鸩娘子’,取了钥匙封缸,还给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