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重燃,炽烈的火焰撕裂了沉沉夜幕,将半边天穹染成血红,云层边缘被灼烧出金红的裂痕,仿佛苍天也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震颤。寒风裹挟着焦土的气息呼啸而过,卷起残破的旌旗猎猎作响。玉沁妜静立于高台之巅,玄色长袍在风中翻飞如墨蝶振翅,丝微扬,面容冷峻如霜刻。她指尖紧扣令旗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满腔决意尽数注入那根象征权柄的旗杆之中。
她并未立刻下令进攻,目光沉沉落在传令兵呈上的密报上,纸页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战局未定的心跳。片刻后,她缓缓抬眼,视线掠过脚下层层叠叠的营帐、列阵待的铁甲将士,最终落在远方——那里,硝烟尚未散尽,如灰蛇般盘踞在荒原之上,与残雪交织成一片斑驳的死寂。焦黑的断木斜插在雪地里,像是大地无声的哀鸣;碎裂的盾牌与折断的长枪散落各处,映着火光泛出冷铁的幽芒。寒风吹过,卷起一缕缕灰烬,如同亡魂的低语,在空旷的战场上徘徊不去。
天地之间,唯有风声、火声、铠甲轻响,以及那压抑到极致的寂静,预示着风暴即将再临。
“影十七。”她开口了,声音并不高,却如利刃破冰,穿透层层风雪,直抵人心深处。每一个字都沉得像坠着铁块,“带死士入西侧残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影十七单膝跪地,黑甲覆霜,面罩之下只余一双冷峻的眼。他抱拳领命,起身时动作干脆利落,未一言,身影便如鬼魅般隐入那片灰白交杂的雾气之中,仿佛被风雪吞没,不留痕迹。
百里爵立于高台边缘,铠甲未卸,肩头积着一层薄雪,尚未融化,映着他冷峻的面容。他侧目看向身旁女子——那位执掌天下权柄、令万军俯的女帝。她站在风口,却不曾瑟缩半分,反而如松如岳,镇住整片战场的哀恸与寂静。
他低声说道:“若真是伏兵,此刻早已藏不住动静。风雪虽大,可人声、马息、火气……终究瞒不过斥候耳目。”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抬手,解下身上那件厚重的玄金龙纹披风。布料滑落肩头的瞬间,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岁月在低语。她将披风轻轻叠好,缓步走下高台石阶,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亡灵之地。
战后的大地上,死寂得令人窒息。断旗斜插,焦木横陈,冻土上凝结着暗红血迹,像一幅被风雪侵蚀的画卷。零星几处火堆仍在燃烧,噼啪作响,火星跳跃,映照出残肢断臂的轮廓,也照亮了士兵们麻木而疲惫的脸庞。
她走到一具阵亡校尉的遗体前停下脚步。那人仰面躺着,双目微睁,脸上还残留着临终前的挣扎与不甘。胸前甲胄歪斜,断裂的锁链垂落一侧。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将手中的披风缓缓覆在他冰冷的身体上,又伸手,一点点扶正他胸前歪斜的甲片,指尖拂过那道裂痕,仿佛在抚平一段未尽的忠诚。
身后千军肃立,无人敢动,亦无人敢言。有人眼眶泛红,泪水在寒风中迅凝成冰珠;有人紧咬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几乎要碎裂;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一声接一声,像是从地底渗出的悲鸣,撕扯着每个人的心脏。
她终于站起身,转身回望。目光扫过一张张染霜带血的脸,扫过那些颤抖的手、皲裂的唇、空洞却仍不肯闭合的眼睛。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此战,非为朕一人之胜,是你们用命换来的太平。朕记着每一个名字。”
百里爵心头猛然一震,仿佛有重锤撞在心口。他跟随她多年,见过她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冷面如铁,朱笔点落,生死由她一念之间;也见过她在朝堂之上掷杯震群臣,怒斥奸佞,威压四方。可眼前的她,却如此低敛、如此贴近尘泥,像一位母亲俯身拾起孩子摔碎的瓷碗,小心翼翼,生怕遗漏一丝碎片。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她不是在施恩,而是在偿还。以帝王之尊,向万千将士低头致谢。
“凌霄。”她轻唤。
凌霄自后方快步上前,步伐稳健,手中捧着三卷黄帛文书,边角镶金,封印完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命。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指尖因寒冷而泛白,却仍将文书捧得极高,不敢有丝毫怠慢。
“宣。”她说,语气平静,却自有雷霆之势。
凌霄深吸一口气,展开第一卷,朗声诵读:“奉天承运,女帝诏曰:凡参战将士,皆记功;伤者加功两级,赐金帛抚恤;阵亡者名录刻入忠烈碑,家属授田十亩、宅一所,免赋役十年!”
话音落下,人群中已有老兵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之上,出沉闷声响。他们年迈体衰,战后余生,本已无求,可这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有人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有人抚摸着腰间旧刀,泪流满面。那是被尊重唤醒的尊严,是血未曾白流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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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展开,凌霄的声音略显哽咽:“重伤不治者,追授偏将军衔,子女入国子监读书,由朝廷供养至成年。”
一名年轻士兵正抱着同袍的尸,原本沉默如石,听到这一句,突然仰头嘶吼,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厉而痛彻心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再也不能回家的兄弟——他曾答应替他带回一封家书,他曾说打完这场仗就回乡娶妻,可如今,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和一件染血的战袍。
风雪似乎也为之停滞了一瞬。
第三卷缓缓展开,玉沁妜亲自接过御笔,笔尖蘸墨,浓黑如夜。她提笔落款,在诏书末尾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讳——“玉沁妜”三字刚劲有力,如剑出鞘,不容置疑。
墨迹未干,她抬眸环视全场,目光如炬,穿透风雪,直击人心:“今日之令,一字不改,终身有效。若有欺瞒克扣者,杀无赦。”
千军齐跪,铠甲撞击之声汇成一片金属洪流,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那声音不再只是礼制下的应和,不再是机械的口号,而是从胸膛深处迸而出的真心,是信仰的共鸣,是血与命换来的敬仰。
风雪依旧狂舞,可此刻的天地,仿佛有了温度。
玉沁妜立于万人之前,背影孤绝,却又无比巍峨。她望着远方硝烟未散的战场,心中默念:
你们的名字,不会湮灭于史册;你们的牺牲,不会被时间遗忘。
这江山,因你们而存;这太平,由你们奠基。
朕在此立誓——生不负你,死不负魂。
夜深,伤营内烛火摇曳,映得帐中光影浮动,如同人心深处难以平息的波澜。百里爵掀开厚重的帐帘,寒气随之卷入,烛火猛地一晃,几乎熄灭。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角落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上。
玉沁妜正坐在一张矮榻边,手中握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刚熬好的药汤,黑褐色的液体还冒着微弱的热气,药香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她低垂着眼,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天地只剩眼前这个少年。
榻上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面庞尚带稚气,右臂齐肩被斩断,伤口虽已包扎,但纱布边缘仍渗出暗红血迹。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气息微弱,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娘……娘……我想回家……”
玉沁妜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缓缓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少年唇边。“喝一点,再坚持一下。”她的声音极轻,像风拂过枯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娘了,但她现在也在等你活着回去。”
少年勉强吞咽了几口,随即又陷入昏沉。她没有停下,依旧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梦——一场稍有不慎就会碎裂的、关于生的幻梦。
百里爵默默走近,脚步极轻,生怕打破这份近乎神圣的静谧。他看着她低头照料的模样,忽然觉得胸口闷。他曾见过她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在战场上调度三军,在密室之中破解敌方机要,冷静果决,杀伐决断。可此刻的她,却像是一株在寒夜里独自绽放的白莲,柔弱却倔强,无声地对抗着命运的暴虐。
“他还能活吗?”百里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