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说:“别穿去上学了,人家别笑话。”
东善的娘,我们叫老刘奶奶。老刘奶奶七八十岁了,是个小脚老太太。她穿着蓝色带大襟的褂子,裹着小脚,腿上绑着粉色的扎腿带子,戴着黑色的绒布帽子。她一个人住在宗雨家西边青石头磊成的小屋里,外面是荆棘条子扎成的小门。老奶奶高兴了,就到庄里来跟大家说说话。想赶集了,就一个人“咯噔咯噔”地踮着小脚,去张庄赶集。坐在庄里石头上拉呱的人,看着老奶奶的背影远去,过了老半天,又见她抱着一捆儿秫稭丶柴棒回来了。边走边说:“哼哼!恁井里的□□,见了多点儿的天儿哎!”
我妈妈对老刘奶奶说话客客气气地。
老奶奶很喜欢她。见了她就喊她:“孙女子!来俺家来坐坐!我给你煮挂面吃!”
我妹妹看到老刘奶奶,大老远儿就喊她:“老奶奶!”
老刘奶奶看着我妹妹说:“包黑!”
我妈妈说:“大奶奶,这是俺三闺女,她不叫包黑,她叫笑笑!”
老刘奶奶说:“哦!是的,叫笑笑!笑笑,拉着恁妈妈!来!到老奶奶家来!老奶奶给恁煮挂面!”
我妈妈真个儿想跟老奶奶说说话,亲乎亲乎,就真地到老奶奶家里,在她的床沿儿坐下。老奶奶就忙着烧锅,她切了葱花姜丝,和荤油一起炸汤,给我妈妈煮挂面。
我妈妈白天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带着我们睡觉。我们栓着门栓,从中午睡到下午。睡到太阳的金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照在我们西屋里间的屋当门里。常常,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妈妈还在沉沉地睡着。她直挺挺地躺着,露出裤腿子外头的两条腿。那腿有黄色的皮肤,和大大的汗毛孔,还有一根根的汗毛。我妈妈的腿搭在床沿上,横在我的肩膀旁边,挡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温暖。
我大姨来荆堂了。我长这麽大,头一回见到我大姨。她长得高高的个子,双眼皮大眼睛,银盆似的脸,微笑着。大姨穿着一件白底带红菊花儿的缎子褂子,两个对襟子上钉着盘扣儿,看起来比我妈妈要富贵的多。当时,我跟着我奶奶在家东的地里忙着。我奶奶好像是在剜地。我大姨也蹲在地上帮我们巴拉着地里的土坷垃。我原以为,大姨来荆堂,是我奶奶请来帮她驱鬼的。哪知道,她来荆堂,是文利大娘请她来的。
大姨走了以後,把她穿的那件缎子褂子给我留下来了。我在我奶奶家把那件褂子洗了,往晾衣绳儿生上一搭。
“等我上学的时候,我就穿着它当笼袄的褂子!”我满足地说。
我大姨走了以後不久,我五姨也开始来我家了。五姨来我家,给我带来了六姨给我做的一件新褂子。那是一件大红的带大襟的褂子,前头的大襟上镶着黑边。我很喜欢这件衣裳。我上学的时候就套着棉袄穿。
我穿着那件红色的褂子走在张庄西边的小路上。我的头发蓬蓬的,刚到肩膀,我奶奶给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发卡。那发卡里头是黑色的硬塑料,外头是大红的绸布裹着一层薄薄的海绵。我走在那条黄土小路上。我觉得那时候的我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劳动课的时候,我戴着红色的发箍,蹲在花池边,伺候我负责的那棵月季花。班长李东的那棵月季就在我的西边挨着。他把他的月季花下头的一点水,用一根小棍子挑起来,浇到我的那棵花上。
“呐,给你一点!”他友好地说。
我不吭声儿,我不知道他的友好里有几分是出于同情,又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地想跟我搭谈。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教室里,蹲在我的座位下头,打开桌洞里的小镜子,看了看镜子里头的我的脸。那时候,我的脸上还没有满目疮痍的青春痘,还很好看。
李东不知道什麽时候也来了。
“真好看!”他站在我身後头的座位上说。
他居然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在照镜子。我又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是友好的同情和鼓励,又有几分是真心地夸赞。
我放学回家,李东的爸爸也到荆堂来了,他好像是做点儿小生意,他认识我爷爷。
他走进了我爷爷的家门,笑呵呵地跟我爷爷打招呼。“姑老爷,忙什麽的?”
他看见了我,笑着问我:“李东跟你一个班?”
“嗯。”我佯装对李东不感兴趣,不冷不热地回答他。他笑笑,也没再多说话。
我的头发长了,我妈妈说:“你的头发长了。你去找恁艳红大姐给你剪剪头发去吧。”
我到了文利大爷家,文利大娘跟艳红大姐在家。
文利大娘看到我,跟我说话:“大省,你来了?”
我说:“俺妈妈让我来找艳红大姐剪头发的。”
艳红大姐就在家里。她说:“我给大省剪个什麽发型呢?给你剪个蘑菇头吧。”
我就乖乖地坐下来,等着她给我剪头发。
艳红大姐问我:“恁小妹呢?”
我说:“她在家,跟着俺妈妈呢。”
艳红大姐很喜欢我妹妹,她跟文利大娘说:“你看笑笑,长得真好看,跟杨钰莹样。”
文利大娘有事出去了。我在艳红大姐家坐着跟她一起说话。她家里烧了小鱼,放在碗里,上冻了,黄黄的,亮亮的。
大姐跟我说:“俺家烧了小鱼,你吃吧,大省。”
我心里不是很想吃那个小鱼,我喜欢吃我奶奶家放了酱油的烧地黑黑红红的鱼。我就跟艳红大姐说:“我不吃了,大姐。我吃过饭了。”
可是艳红大姐坚持让我吃,我只好过去,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几筷子小鱼。
我五姨那阵子经常来我家,来看望她守寡的三姐和三个孩子。五姨来我家的时候,又给我带来了我六姨给我做的新褂子。那件褂子的前胸和後背是用各种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花布连成的,两条袖子是深蓝色的西装上的布料做成的。看起来又时髦又花哨。
春天,学校里的月季花盛开了,那些月季花,一丛丛,一棵棵的,比我们还要高,那些月季花红的丶粉的丶黄的,一大朵,一大朵的,引来了很多小蜜蜂。我们下了课都去月季花上捉小蜜蜂。我的食指被小蜜蜂给蛰了,有点疼。张益华说:“被蜜蜂蛰了,要把手指头绑上,这样就不会过血了,蜜蜂的毒就不会跑到你的血管里头了。”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白线,给我把手指头绑上。我的手指头顿时发青发紫,比不绑更疼了。我受不了,就把那缠着的线给解掉。
学校里来了照相的,我的很多同学都去照相了。艳飞大姐也去了。她高高兴兴地和别人一起站在月季花丛边照相。我家没钱,我不敢去。
牛老师说:“你想照相吧?想照的话,去吧!我给你交钱。”我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我和艳飞大姐站在一起,笑眯眯地照了张相。
等我把相片拿回家,给我妈妈看,给我爷爷看。照片照地很好,我当时穿地也很好。我那时候剪了一头短发。後面到脖颈,前面到额头。
不久,我五姨又带来了我六姨给我做的新衣裳。我五姨到了我家,站在我家天井里,拿出那身衣裳来,我妈妈笑着跟她一起看了看,再拿给我穿上。六姨给我做的衣裳都没有给我量过身高丶尺寸,但都很合身。她这次做的衣裳是一套,有裤子,有褂子。深绿色的,像小刺松那样的绿色,镶着白边儿。
我妈妈说:“恁六姨这是知道恁爸爸刚死,给你的衣裳镶了白边儿,意思是给恁爸爸戴孝的。可怜,恁六姨哪来的钱啊,她都是从人家托她做衣裳的那里挖下来的吧。”
牛老师跟我说:“宋大省啊,我看你太缺营养了。你回去跟恁妈妈说说,我带你去俺家过阵子,你跟恁小姑一块儿住,让恁四奶奶烧点儿饭给你吃。俺家的生活儿怎麽说也比恁家强。”
我妈妈当然同意我去牛老师家里了。我也很同意。放学的时候,我就收拾书包跟着牛老师去了他家里。他家的四奶奶跟小姑,我一点都不陌生,跟她们很快就熟络了。这以後,我除了跟着牛老师一起去上学,平时,跟四奶奶小姑的时间,倒是比跟牛老师相处的时间多得多。
早上,我一起床,四奶奶就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我跟牛老师一起吃早饭了。四奶奶炒的白菜猪油渣,白菜白白的绿绿的,猪油渣黄黄的油汪汪的。
四奶奶递给我一个白白的饼子,我拿在手里,跟牛老师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