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恁也吃饭吧?”我跟四奶奶假客气着。
“我不吃,我一会儿吃。你跟恁四爷爷一块儿吃吧,吃完好上学去。”四奶奶说。
我吃完了饭,四奶奶说:“我给你带两块饼子,你带到学校里,留着你晌午吃。省得来回跑了。”
我说:“行!”我心里想,四奶奶也许是嫌我跟着牛老师来回跑太麻烦了吧。
四奶奶用崭新的报纸给我包了两块饼子,我背在书包里。牛老师推来自行车,准备去学校了。我坐到他的自行车後座儿上。
“天要下雨啦!雾拉啦!”牛老师说。
“你穿件雨衣吧?让大宋省儿躲在你雨衣後头。”四奶奶说。
“不要。没大雨儿。”牛老师说,“宋大省儿躲在我的褂茬子里头就行。”
我把头藏到牛老师的淡蓝色的尼龙褂茬子里头,牛老师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跟同学们一起吃晌午饭。我把四奶奶给我带的饼子从报纸里头拿出来。那是我带的很好的一顿饭了。平时,我是没有饼子可以带的。那阵子,我的小同学们都知道,牛老师带我去他家了。他们又开始变得对我友好了。我吃着饼子,跟她们一起玩儿。那饼子很香,只是因为用报纸裹了,散发着新新的报纸的气味儿。
晚上,放了学,牛老师带着我回到家里。吃完了晚饭,小姑带着我到她家门前南大路上洗澡去了。南大路路西旁有一道长长的水沟,沟边长着一排杨树。一群娘们儿姐妹儿在沟里洗澡,闹哄哄地,很热闹。小姑让我抓着杨树根,别让水给冲跑了。我抓着杨树根,跟小姑一起洗澡。
小姑的房间是一个单间,床铺干干净净的。房间的前头,进门儿左手边儿,搭着高高的架子,架子上,排着好几袋子粮食。那是新打的小麦吧,用化肥袋子装着,一袋子一袋子的。
小姑的屋里,有一个红色的看似很精致的梳妆匣。那一定是个梳妆匣,否则小姑不会把它放在屋里头。可是,我见了它,总觉得它跟我爸爸的骨灰盒很像。这个话,我是不敢跟小姑说的。
我在马老师家过了段时间,就又回到了我家。
那阵子,我妈妈老去艳飞大姐家里挑水。艳飞站在她家大门口儿,扶着她家的门框。我妈妈挑着两个水桶,跨过她家大门槛儿,沿着那条东西小路儿,呼扇呼扇地朝我家走去。
“一股汗味儿!”艳飞撇着嘴,捂着鼻子说。这件事,我没有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倒是经常夸赞艳飞:“你看人家艳飞,多精!你就没有人家精!人家艳飞跟她弟弟去她奶奶家,她弟弟站在他奶奶脊梁骨後头,朝他奶奶攥着拳头。她奶奶回头看到了。你说艳飞怎麽跟她弟弟说的?‘哟!你这个小坏蛋,还要打我啊!我跟咱妈妈说去!’你看,人家多精!人家知道向她弟弟!”
我听了妈妈夸艳飞,不服气。就跟我妈妈说:“艳飞哪儿好了,她还说你身上有汗味儿来!”
我妈妈立刻变了神色说:“我天天洗地干干净净的,我身上哪有汗味儿。”
接着,她一脸正经地看着我,求证似的问我说:“我身上有汗味儿啊?”
我说:“没有啊。我没闻到。”
多年以後,我想想我当初跟我妈妈的对话,我才知道,我那时候面对妈妈对我的质疑的时候,我也会用语言来攻击她了。我的性子跟我妈妈差不多,谁攻击了我,只要有机会,我也会攻击谁的。否则,那些攻击就会在我心里留下疙瘩,也就是所谓的“不平”和“块垒”。我觉得这本没有什麽不对。但是,对于我亲爱的妈妈,我当年又何必这样恶毒地攻击她,让她难过呢?
我妈妈当年毕竟还很年轻,她才三十六七岁。她对于我转述给她的,其实是借刀杀人的,别人家小女孩儿对她的毁谤,她还会认真地求证。其实,等她到了四十岁,到了我这个年纪,她就应该变得毫不在乎。我就不会在乎人家说我身上有没有汗味儿,更不会以我身上有汗味儿为耻。我现在拿这些根本就无所谓。什麽?你说我穿地邋遢?你说我身上有味道?我故意的。让我洗干净抹香香来向谁谄媚?我才不干!我根本就不想讨好谁。
我三叔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我三叔这次出远门走地很久。不知道是去了东北,还是去了杭州。他连口音都变了,他不再说山东话,而是说普通话。
一天下午,我们跟我妈妈一块儿坐在天井里的石台子前头。
有人敲着我家的大门,用普通话说:“小鸿!小鸿!”
我们先是一愣,然後才想起来,是我三叔来我家了。
这是头一回有人叫我弟弟“小鸿”,我三叔出去了一趟,不仅口音变了,连对我弟弟的称呼也变地洋气了。听到了我三叔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既陌生又害怕。我三叔平时跟我爸妈并不兄友弟恭,跟我们也毫不叔慈侄爱。他在我的心目中是暴戾的,是凶恶的。
我很害怕我三叔,但我还是跑去开了门。我三叔来到我家天井里,站在我家的石台子前头。我弟弟在我妈妈跟前,叫了一声:“三叔!”我三叔弯腰抱起我弟弟。
我弟弟被抱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我并不觉得三叔是我的一个亲人。我也不觉得我弟弟在他的怀抱里有多幸福。我三叔抱我弟弟,我总觉得,像是皇军僞善地抱了一下老百姓的孩子,表演的成分比慈爱的成分要多得多。打心眼儿里讲,我弟弟被他抱了,还不如不抱。我不要三叔对我们好,他只要对我们不打不骂,不加害于我们就行了。
我妈妈见我三叔来看我们几个小孩儿,也暂时摒弃前嫌,客客气气地跟我三叔说:“你回来了?三兄弟!”
我三叔连眼皮都没擡,他沉着脸,低着头说:“是的,嫂子!”
三叔的眼神我看地清清楚楚。我知道我三叔跟我妈妈,向来不和,彼此心里都恨透了对方。以前,我三叔来我家,不是吵架,就是要打架。这次,我爸爸死了以後,我三叔鲜有的来我家,他也是一时头脑发热,被内心陡然升起的亲情所趋使,来看看他死去的大哥的三个孩子吧。
他给我们买了新衣裳。我的是一身小公安的绿军装,肩膀上还有一个写着“小公安”的肩章。我弟弟的是一身蓝色的儿童套装。我妹妹还小,没给我妹妹买。我们欢欢喜喜地穿上那身新衣裳,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人生。
我穿着三叔给我买的小公安的衣裳,到了学校。张益华她们都围着我观光。我也很兴奋,跟她们有说有笑的。
“宋大省,现在天热,你穿这身衣裳热不热?”张益华问我。
“不热!不热!我卷着袖子的!”我笑嘻嘻地说。
我在那身新衣裳的烘托下仿佛也发了光,现出富足满足的模样儿。仿佛我是一个富裕家庭出身的人了,仿佛我的家庭没有那麽贫穷和艰难了。仿佛我的生活每天都是那麽丰裕了。我知道我并不难看,装扮好了,我甚至还可以很好看。
可是这些管什麽用。我的命运就摆在那里,我没有了爸爸,我家里只有一个妈妈,我家很穷。
李东跟张飞飞也站在那些人的圈子里,对我看了看。我知道,那是富家公子哥儿跟大家闺秀,对一个穷人新穿了一件好衣裳的友好地观看。我也知道,我一时的新鲜的着装只是昙花一现,等过了这几天,等我没有这身新衣裳了,我又得被打回原形,重回往日的寒酸。
李东的脑门儿亮亮的,他眼里和嘴角含着一丝友好的笑意,他始终不太张扬,不怎麽说话。
张飞飞走到我跟前,悄悄地跟我说:“宋大省,你的衣裳坏了!”
我来到厕所看看,我那新买的小公安的衣裳的屁股中间真地开线儿了,要不是张飞飞跟我说的话,我还真的要露腚了。
新买的衣裳屁股中间开线儿了,怎麽恁麽巧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麽又要给我们买衣裳,又要来看我们三个。那是因为他要走了,他跟他的娘要撤离荆堂了。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抛夫弃孙,抛父弃侄,逃离故土。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他是要来见我们最後一面,尽一尽他作为叔父的良善。
我三叔这次的到访,把我妈妈吓怕了。她以为我三叔来我家,是他预备来跟我妈妈抢孩子的。是的,按常理来说,婆婆是怕做了寡妇的儿媳改嫁,怕改嫁的寡妇带走婆家的男孩子的。按常理来说,我奶奶作为婆婆,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守寡的儿媳争夺她们宋家的唯一的一条根儿,我弟弟鸿雁的。
我妈妈那时候还没有想到,我奶奶跟我三叔压根儿就没有往那上头想。他们早就有了更为远大的理想。他们要撤离荆堂,到遥远的东北去,到我们和爷爷这辈子可能都到不了的关外去。他们要无牵挂逍遥自在地过他们自己。他们哪儿有这份儿闲心来管我们的来来去去是是非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奶奶和三叔要做个自由民,他们要彻彻底底抛下我爷爷和我们,为自己而活!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她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三叔虎视眈眈地要来抢她的儿子呢!
我妈妈吓得赶紧把我弟弟送到牛老师家里。她偷偷摸摸地把我弟弟带到牛老师家,跟牛夫人说:“让鸿雁搁恁家躲几天吧。四婶子。俺三兄弟来俺家好几趟了,还给俺三个小孩儿买了衣裳。我越想越不对劲,人家从来没给俺家小孩儿买过衣裳。怎麽猛然地给三个小孩儿买衣裳的?人家是打铺来抢孩子的。人家怕我改嫁,人家肯定要把鸿雁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抢不过人家。”
後来,我妈妈又怕走漏了风声,被宋家的人追了过去。我妈妈又把我弟弟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让牛老师骑着自行车,把我弟弟送到我姥姥家。我弟弟在我姥姥家里过了好些天,我妈妈才去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