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门外头那堆石头
我家大门外,靠门东旁儿,还有一堆摞地很高的石头。
我妈妈说:“我想把那摞子石头卖喽。卖给干里的恁大爷。恁爸爸死了,咱也用不着了。别等时间长了,咱不待家,人家都给偷走了。”
一天早上,我妈妈正在烧着锅,干里的大爷开着拖拉机来我家了。
“恁来了?大哥!恁吃饭了吗?”我妈妈来到大门外跟大爷说,“俺大嫂子还怪好哈?”
“我吃完饭来的,大妹妹。恁大嫂子还怪好。”大爷说,“我来拉石头。”
“都搁那了!就俺家大门外那一摞子!还是家军以前起的。你看看一趟能拉走吧?”我妈妈说。
“我看看。”大爷磴到那些石头上说,他站在那摞子石头上,准备把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往拖拉机上搬了。
“还要给你帮忙吧?大哥?”我妈妈问。
“不用!你忙你的!”大爷说。
“那我去烧锅了。”我妈妈说,“我锅底下还岔着柴禾的。”
不知道是谁跟我三叔说了。我三叔来了。
“是谁要拉俺哥的石头的?”我三叔说。
“是我!是我要拉恁哥的石头的!”大爷站在俺家的石头摞子上说。
“俺哥起的石头,你凭什麽拉走的?!”我三叔问。
“我凭钱买的!”大爷说。
“谁同意你拉走的?俺哥死了,有我!今天,谁也别想把这些石头拉走!”我三叔说。
“恁哥死了,有恁嫂子。有恁哥三个孩子。你一个小叔子,还轮不到你说话!”大爷说。
大爷有四十出头,中等偏瘦的个子,单眼皮,瘦瘦黄黄的脸儿,口齿伶俐。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一句一句地滔滔不绝,很硬气。我三叔可是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我很为干里的大爷发急。我跑到家里去。
我妈妈拉着风箱烧着锅,她也听到外头的动静了。
“我得出去看看去,别让恁三叔打了恁大爷!”我妈妈放下锅说。
“妈!俺三叔要是打了俺大爷怎麽办?”我着急地问她。是的,我三叔会打人。我三叔算是我童年的一个梦魇了。
“你别害怕。恁大爷会拳脚!”我妈妈说。
听我妈妈说干里的大爷会武功。我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哼!喜儿起的石头,谁也别想拉走!”我爷爷仗着他三儿子在,也在一边跟着攒火儿。
“俺哥出恁麽大的力起的石头,她凭什麽给卖的?她当不了这个家!”我三叔说。
干里大爷虽是外庄上的人,可是他一点也不怕我三叔,他跟我三叔理论起来毫不相让。
“恁嫂子当不了家?恁嫂子当不了家谁当家啊?她养着恁哥的三个孩子,她就能当家!她想卖个石头,零碎八务儿地,来给小孩儿看个病,交个学费,你还来干涉?”大爷说。
“别给我玩那一套鬼把戏!我不吃那一套!她这明明是不想搁荆堂过了!你这是跟她定好了点儿,来帮她转移家産的!”我三叔说。
“我帮恁嫂子转移家産的?这点儿石头算什麽家産?我跟你说吧,就这些石头,年岁恁麽长了。我不是看恁嫂子带着三个孩子!你求着我买,我还不买呢!”大爷刚强地说。
我妈妈走过去跟我三叔说:“三兄弟啊,这些石头年岁也多了,俺娘四个也没有力气去盖屋,我想让俺大哥来拉走,卖点钱,给鸿雁补补营养。鸿雁贫血,我都没有钱给他治疗。我一个寡妇,没什麽本事,只能且顾眼前了。你要怪呢,就怪恁嫂子。大哥从干里来,是想帮我一把儿的,人家可不容易。恁可不要怪大哥。”
“今天,这个石头谁都不能动!你动一动试试!”我三叔说。
“今天,这个石头,我就非得拉走!你不让拉试试!”干里大爷说。
我很久没有听到跟我家有关的人,这麽硬气地跟我三叔说话了。我觉得特别解气。我很崇拜地看着干里的大爷。他长着一张瘦长的黄脸儿,个子细细条条的。因为早起加激动上火,他的眼角里堆了一点白色的眼屎。大爷是有拳脚的,大爷的脚上穿着利索的蓝球鞋,结结实实地帮着白色的鞋带儿。一旦跟我三叔打起架,大爷腾挪跳跃起来,应该很厉害吧。他要是真的跟我三叔打一架就好了。最好把我三叔打趴下,打得北服北服的。
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家跟着劝和劝和,这个架也就没打地起来。可是,荆堂毕竟是我三叔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架是没有打起来。这堆石头也确实没有拉走。它们还是一无是处地摞在那里。
我那阵子又跟大香一起去上学了。她比我们都大。是群龙之首。我们都对她俯首帖耳,唯她是从。
有一天上学的路上,大香说:“明天,谁第一个来喊我上学,我就送她一个奖励。”说着有心,听者有意。我当时就下定决心第一个早起。
第二天,我起得比谁都早,第一个来到了她家门前,去敲她家的门:“大姑!”
“哎!”她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儿,出来开了门,拽住狗绳儿,喝住了她家的黑狗,把我带到她家屋里去。她家的屋里比我家还要低矮破烂黑暗难闻。我站在她床前,看她穿衣,梳头。她的床头儿上放着一张她自己画了画儿的纸。我猜,那就是她说的要给喊她上学的人的奖励。
“宋大省儿,那是给你的。你拿着吧。”大香边梳头边跟我说。
我赶紧把那张纸拿在手里。像是得到了上级的首肯一样。那张纸上写着:送给宋大省。
我一看,一大早,大香姑也没动笔啊,感情她早就料到我会第一个来喊她,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
那张破纸跟那上头的一些难看的破画也没什麽用。它对我唯一的意义,就是通过这张破纸,让我有机会跟这个大姐大近距离接触,让我得到她的一些首肯,拉近了我跟这个大姐大的一点点距离。
又过了几天,大香破天荒地去我家喊我去上学了。
“宋大省,上学去了!”她在我家墙外头喊我。
我妈妈听见了她的声音,天真烂漫地高兴地笑着说:“她大姑,进来坐会儿!”
是的,我妈妈很高兴。她很高兴她的女儿有人亲香有人欢迎。
“不啦!大嫂子!俺得等着大省儿一块儿上学去!”大香说。
“大省儿,快点儿,恁大姑等你了!”我妈妈积极地催着我说。
我赶紧背了书包,快步走到大门外头。只见大香正站在我家大门外靠门东旁那摞子石头上,不停地踮起脚来朝我家里看。